“大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此乃房玄齡親自主持編纂的《晉書》之中,使人叩節之好句,然而寫出這句話的他,卻死得有些不甚光明,實是天意乖張。
此案不需明察,徐真就已經從李世民的神色之中看得出來,房玄齡之死,背後必有玄機!
徐真本想將狄仁傑從汴州調過來,然而此時的狄閣老年紀尚輕,積累不夠,若將其捲入此時當中,只是有害無益則已。
想通了這一點,徐真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將蘇元朗李淳風和劉神威都私下召喚過來,組成臨時秘密調查小組,對房玄齡之死展開調查。
貞觀年已經走過了二十二個春秋,朝中文武對立雖有所緩解,但仍舊嚴峻,而文官之中又分爲兩派,房玄齡與馬周、劉洎政見相近,與長孫無忌一派卻是矛盾深重。
而長孫無忌又是皇太子李治最爲倚重的老臣,如此一來,拋開對長孫無忌的成見,徐真也認爲東宮有着第一嫌疑。
既然將蘇元朗等人都攬到了此事中來,徐真也不會有所隱瞞,而無論是蘇元朗李淳風,還是劉神威,都是能夠近身服侍李世民之人,知曉事情要緊,自不會泄露風聲。
諸人皆以爲徐真所慮所想很合乎情理,聖上第一時間察覺出房玄齡之死因隱有玄機,心中必然有懷疑之人。
但作爲一國之君,李世民也不能指鹿爲馬,到了如此關鍵時刻,他也不敢輕信於人,這才讓徐真來秘密調查。
四人商議一番之後,一同到了房公府來吊靈。
房遺愛素縞示人,出門相迎,徐真面露哀慼,協同諸人到房公靈前祭奠,這才轉入後院說話。
早在李泰和李治爭寵奪嫡之時,徐真與李治隔閡叢生,嚴格說起來,徐真雖然極力想保持中立,可幫助李泰卻多過於李治,所以房遺愛和柴令武等李泰班底,對徐真都感恩在懷。
雖然此事過去這麼久,房遺愛和柴令武並未受到牽連,然而心裡還是懷念着前魏王李泰的。
爲了家族的未來,房遺愛不得不重新尋找靠山,否則長孫無忌再打壓下來,沒了房玄齡的房氏,又該如何自處?
徐真乃聖上面前的紅人,短短五年就幾乎要位極人臣,這等速度絕非常人所能仰望,而房遺愛自認爲與徐真有舊誼,想要尋找靠山,還有誰比眼前的徐真更合適?
既有了這等心思,房遺愛對徐真的態度也就恭敬了起來,對徐真的問候也是有問必答,多懷感恩。
“駙馬還請節哀,房相公(注)生而偉大,彌留之際仍得聖上恩寵,甚至與聖上同食御膳,作爲臣子,能與如此明君,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徐真輕嘆一聲,寬慰房遺愛道。
然而房遺愛卻沉默不語,眉頭緊皺,欲言又止,眉宇之間滿是憂愁,竟帶有淡淡的悲憤,徐真察言觀色,遂繼續問道:“駙馬有何難言之處不妨直說,徐某雖爲一介武夫,亦深知房相爲國爲民,駙馬若不嫌棄,可與徐真說道說道,某必是不敢推卻的。”
房遺愛得了徐真此話,臉色爲難,又掃了蘇元朗幾人一眼,徐真露出釋然的笑意,朝房遺愛說道:“這幾位都是徐某的心腹舊交,駙馬但說無妨。”
房遺愛這才咬牙下了決心,一把抓住徐真的手腕,溼潤着眼眶求告道:“還請大將軍救救我房氏上下!”
房遺愛作勢就要拜,徐真慌忙虛扶起來,口中連呼使不得,房遺愛才坐回原位,好整以暇道:“大將軍,非房俊多疑善忌,實乃事出蹊蹺,由不得房某不生疑!”
徐真心頭一凜,心道原來這房遺愛也不是蠢笨之人,大抵是看出了些端倪來,不過徐真還是故作訝異,房遺愛繼而說道。
“此事幹系重大,房某若非將徐大將軍視爲國之重臣,也不會對大將軍推心置腹,某懷疑大人(父親)的死,乃遭人毒害,而非病疾所傷!”
此言一出,徐真雙眸大睜,蘇元朗等人也露出驚駭之色來,果真是干係重大,堂堂相公,若遭毒害,勢必引發朝堂震撼!
“駙馬慎言之!事關重大,不可高聲!”徐真朝李淳風掃了一眼,後者識趣地站到了房門前,左右張望一番,這才點頭示好。
徐真長長吁了一口氣,這才凝重地直視着房遺愛道:“駙馬可知此事牽扯起來會是何等後果?”
房遺愛知曉事情要緊,然而爲了大人,爲了氏族,他不得不冒險信任徐真一回,當即咬牙重重點了點頭。
徐真與蘇元朗相視一眼,相互點頭示意,蘇元朗這纔開口低聲道:“不瞞駙馬,大將軍也有此等想法,今次前來貴府,正是爲了徹查此事,還房相公一個公道!”
房遺愛一聽此言,溼潤的眼眶頓時泛亮,感激涕零地說道:“想我家大人堂堂相公,素來爲國爲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朝堂之中卻還是有人心懷不滿,暗自陷害,這讓人如何不悲憤!只要能查出真兇,房俊必定赴湯蹈火!”
言畢,房遺愛鄭重地離席,給徐真等人行禮,此番徐真卻是點了點頭,安然受了這一禮。
既得了房遺愛的支持,大家也不再客套,雙方將其中疑點都掏出來交換分享,查漏補缺,疑點很快就集中在了御膳之上。
蓋因房玄齡公務繁忙,耗盡了精力,又加上年事已高,整個身子都已經空虛,又染痾甚重,本就支撐不了多久,可得了御膳的精心調養之後,精氣神都恢復了許多。
然而就在離世前的幾日,御膳局的司膳寺和司藥寺掌事卻換了人手,雖然御膳是聖上親自吩咐,但房遺愛也不敢大意,一番小心詢問,這才得知,原來聖上感念太子仁孝,將御膳局的具體事宜交給了皇太子李治!
房遺愛當初輔佐李泰,對李治的勢力心知肚明,而且房玄齡爲了將房遺愛拉出爭寵奪嫡的泥沼,不惜與長孫無忌交惡,如今換了李治來監督御膳,房遺愛不得不多一個心眼。
可他還沒能探查出什麼來,房玄齡就溘然長辭了。
這也更讓房遺愛起了疑心,然而聖上有命,未及調查就已經開始治喪送葬,如今想要調查卻是查無可查了。
好在房家人感念聖上厚恩,讓御膳局留了一隻鎏金銀盤,以便家人銘記聖恩,如今倒是可以從鎏金銀盤入手。
然而劉神威將鎏金銀盤細細驗了一遍,並未發現有毒,徐真轉念一想,這房玄齡已經瀕臨彌留,就算不加以毒害都活不了多久,爲何李治和長孫無忌會如此急迫要房玄齡去死?
思來想去,徐真不由心頭難受,因爲他也已經想到,或許房玄齡的死,跟他回長安有着極大的關係!
“定是慕容寒竹!”
徐真狠狠咬牙,很快就推測出事情的原因來,不是他妄自菲薄,若換了以前,他徐真還不知道李治等人忌憚,可如今聖上所能倚重的,就只有他徐真,長孫無忌生怕徐真勢大,以後會幫着李勣對付他,是故想借房玄齡的死來遏制徐真的成長!
徐真的方向是對的,但有一點卻錯了,那就是這件事情,長孫無忌並不主張,他雖然與房玄齡有舊怨,但他的目光還不至於如此急功近利,出主意的乃是慕容寒竹!
御膳局有着森嚴的管理制度,雖然賜予御膳,但用膳完畢之後,餐具等都會一併送回御膳局,單憑這一隻鎏金銀盤,根本就查不出什麼東西來。
正苦無計策之時,蘇元朗沉吟片刻,低聲道:“府上膳食掌事應有協助御膳局之人吧?不知府中掌事可記得每日的食譜?”
蘇元朗果真是老謀深算,以李治等人的心計,又怎會留下粗劣的下毒痕跡,說不得問題就出在食譜之上!
房遺愛眼前一亮,忙讓人將府中膳食掌事給叫了過來。
來人雖然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丈,可卻是房府中的資深老人,跟隨房玄齡數十年,忠心耿耿,事無鉅細,無一不過問,乃真真的大管家。
這老丈或許記憶力已經衰退,然而一輩子的管家生涯,讓他養成了極爲良好的習慣,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來,沾了口水就翻閱起來。
不多時,他果真翻開數頁來,赫然就是御膳局每次送來的御膳食譜!
這御膳食譜也是不能夠外傳的東西,這位老管家完全憑藉自己對膳食的瞭解,將膳食都記錄了下來,還指望着今後能夠照着弄些御膳給房玄齡用咧。
徐真接過食譜,將之交給了劉神威,後者慎而重之地細細閱覽,神色卻越發凝重起來。
“半夏...怎會有半夏...”
劉神威將冊子攤在案几之上,手指點了點倒數第二行,正是半夏二字!
“這半夏乃是良藥,御膳局多有藥膳之補,其他方劑也列在其中,似我等也常以半夏入膳,也不見得有中毒跡象,劉太醫爲何屬意這半夏?其中又有何藥理?”
那老管家也是個懂膳食的老人了,見劉神威點出半夏來,也不明所以地問道。
劉神威輕笑一聲道:“這半夏確實是良藥,然而生半夏卻是大毒之物也!”
諸人聞言色變,難道這就是還是房玄齡的主因?
(注:唐朝只有宰相才能稱之爲相公,此相公非後世的相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