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番卻說徐真爲保李明達周全,驅使張素靈假扮自己,將凱薩送入了淑儀殿,如今雪夜料峭,自己卻難以入眠,轉輾反側小半夜,只得起了身,披了暖袍,在院落之中走動,行至院中老槐樹下,卻見得一人冒雪而立,正是那夜不能寐的張素靈!
她是張蘊古的庶出,幼時也曾住過這府邸,只是到了後來,母子二人遭遇主母排擠,這才搬了出去,遠離主府,雖用度不曾短缺,卻少了許多噓寒問暖的關愛。
如今故地重遊,張素靈未免嘆息,她母親也是個貞烈的女子,本不受那冤案的牽扯,卻傻傻殉了情節,只留下張素靈一人,讓這小丫頭曾經憤恨過,也替母親感到不值,然則越是長大,報仇的心思卻越發劇烈。
夜穹無星月,紛撒冰心雪,手中酒冷冽,誰人聽我歌一闕,經年笑淚今夜絕,親恩難入夢,杜鵑空啼血。
張素靈心中惆悵,未免蕭索,提起酒壺來悶了一口,苦澀難耐。
徐真望着這瘦長的背影,只覺着這人孤零零地,不被這世界所收容,想起自己的身份來,引發內心共鳴,心頭也是壓抑得難受,忍了忍,終究沒有上去搭話,自顧回了房。
他的身影剛消失,張素靈微微轉過身來,輕輕嘆息了一聲,她已從張久年等人的口中,瞭解到徐真這一路的經歷,徐真何嘗不是跟自己一樣,孤單單地掙扎於世?
可惜徐真沒有上來搭訕,否則,一同喝杯苦酒,想來也是極好的。
徐真回到房中,將身上傷口都緊緊包裹起來,束了內甲,又將那久違的紅甲披掛,全身覆蓋於鎧甲之中,凱薩親手製作的雕弓揹負起來,提了長刀,似乎又回到了吐谷渾的戰場之上!
而張素靈則穿起徐真的中郎將軍甲,五更鼓的時候就出了門,想起今日即將發生的大事,心頭也忍不住激動難耐。
因爲要操作許多機巧之物,摩崖早已跟李淳風、閻立德作了一夥,這許久籌謀準備,今日終於要動用,奈何天公不作美,這樣的天氣,確實不利於發揮。
漢王李元昌時年二十有四,正是茂盛風華,美姬滿室,享不盡的榮華,又不缺文韜武略,藏書衝棟,武藝又是精湛,坐享親王的尊貴,然而人心最是不易滿足之物,他也是個皇家的血脈,終於等到李世民漸漸衰弱,又如何不敢奮力一搏?
那太子李承乾雖是果敢之人,然則身周太多羈絆,如今朝堂之中人才逐漸凋零,一幫開國功臣死的死,老的老,如李靖這等,只不過明哲保身,坐等飛昇,徐世績這般,也不敢胡亂指點,只想着坐守其成,長孫無忌雖有野心,卻只會擺弄權謀之術。
也該是天命使然,有了侯君集這等大野心大氣魄的人,又糾集了諸多得力的文武,既然太子扶不起,李元昌自覺該是自己的命數到了!
他緊握手中寶刀,用力揮舞了幾下,只覺得能將這天地都給劈開,滿滿的都是力量,改變天地的力量!
過了今日,他李元昌就能更進一步,登上那人間的巔峰!
可惜的是,他並不能親自上陣,將自己的滔天武藝都施展在世人面前,他只能將隨身短刃藏納於內甲之中,在諸多親衛的簇擁之下,趕赴大明宮的太液池。
這太液池四周早已佈置妥當,冬雪初霽,天色卻有些陰沉,烏雲低低壓着,一如皇宮情勢一般暗流涌動,讓人生出不甚美好的預感來。
文武百官早早到場,顯示四周圍相互恭賀了一番,說些吉利話兒,這才按着班次坐了席,諸多大公王族也都紛紛到了場,這方圓之間,匯聚了掌握着天下權柄的人,好似將那大唐都縮小到了這太液池的周遭,各據地方,涇渭分明。
李元昌意氣風發地入了席,距離那個座位也就數步之遙,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平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害怕!
期期艾艾之間,一聲禮炮響起,鑼鼓齊鳴,金吾衛依次而出,那金黃的隊列似乎將天穹的陰霾都驅散了不少!
當今聖主緩緩駕臨,那不可褻瀆的尊威讓在場所有人都爲之一滯,哪怕相隔甚遠,手腳都不自覺顫抖起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朝聖主恭賀,雖聖人不喜奉承,但賀年之際,百官還是獻上了繁華昌盛千秋萬載之流的話語。
聖人氣概幹雲,由於今年將吐谷渾清掃了,展現我大唐的國威,故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由封賞,人人稱道,山呼海嘯。
又有各地官員進表,豐收大年,府庫外溢等等,不勝枚舉,又有諸多皇子上來,稱孝道仁,各部官員紛紛述職,彰顯功績,可謂國富民強,確實千年一遇!
一干流程走下來,也消耗了許多時間,這纔開了宴,仙樂大作,歌舞曼妙而來,整個會場彌散着一股祥和歡樂,讓人沉醉其中,久久不願醒來。
李元昌面色如常,該飲則飲,還親熱熱給自家哥哥敬了禮,聖上龍顏大悅,少不得好生撫慰了一番,真真是親情洋溢,讓諸多臣子感受到帝王家的和睦仁愛。
直到那二十舞姬即將上場,李元昌的心頭才緊繃起來!
這二十舞姬訓練已久,效仿魚腸,在足底暗納短刃,只待承天門一破,叛軍入了宮,舞姬們就能將當今聖主給制住,甚至刺殺當場!
直到此時,李元昌才發覺自己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着,他在害怕!
籌謀了這許多年,他未曾怕過,眼看着只差一步就能達成目標,他卻在害怕!
禮部的侍郎又上了檯面,宣佈下一個獻禮的人選,李元昌的屁股都離開了凳子,勝敗已然在此一舉!
然而那侍郎開口之後,卻生生打斷了李元昌的這份心緒,讓他憋屈得極爲難受,因爲這侍郎道出的,是徐真之名!
聖人也覺得訝異,雖然他也知曉徐真身懷異術,然徐真身爲翊衛中郎將,此時該在承天門內圍領兵值守,如何能違了規矩,來此獻禮祝賀?
諸多官員也是眉頭緊皺,這徐真若真敢來此,雖不能當場驅趕,但過後,必定少不了雪片一般的彈劾,若他還有一點爲官覺悟,就不該爲了討聖上歡心,而擅離職守!
然而他們都想錯了,徐真果然從諸多人羣之中走了出來,走到了臺上!
李靖等一干老臣也是面面相覷,這當着聖人的面,離了崗位,漫說聖人喜怒如何,明眼人都知曉這事的後果!
可徐真卻面不改色,朝當今聖主躬身行禮,卻不說那祝賀的話兒,只是一臉苦澀地看着李世民,緩緩張開了雙臂。
李世民是何等人也,他自覺閱人無數,又有何人能在他面前藏掖心事?見得徐真臉色,就已然知曉事情不妙!
李淳風和閻立德早已安排了人員,見得徐真信號,點了禮炮,那炮火沖天而起,如火龍飛昇一般,當空炸開漫天的烈焰火花,如朵朵綻放的血色牡丹,將整個天際都渲染成一股詭異的悲愴!
這是徐真與李淳風等人研發出來的新型禮炮,甫一出現,當即驚豔全場,諸人皆以爲奇蹟!
這廂血色牡丹還未消散,承天門那邊同時升起火龍來,城頭陡然燃起刺目耀眼的藍白色烈焰,那是李淳風按照徐真吩咐,提煉出來的一種似銀的粉末,燃燒起來光耀奪目!
這烈焰久久不散,火光照耀四方,城頭卻突然升起一面凹若傘面的半圓銀鏡,似乎將那火光都收集聚攏,而後折射到了太液池這邊來!
太液池上空的閣樓又同樣升起銀鏡,將那光都折射過來,卻是堪堪切合,半分不差!
檯面後方假山的水車隆隆響起,將水運到假山之上,而後平鋪着傾瀉下來,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水幕!
諸人早已驚奇萬分,卻沒想到那銀鏡一轉,投射在了水幕之上,水幕之中頓時出現依稀的影像!
那影像雖然黯淡,但因天色昏暗,卻格外的清晰,只見得那水幕之上,不可計數的民衆涌向承天門,手中揮舞着各式刀劍,竟然要衝擊宮禁!
也不知誰人先醒悟過來,指着臺上的徐真大呼一聲:“大膽逆賊!”
這四個字頓時引爆全場,金吾衛和千牛衛將聖主重重包圍起來,文武百官轟然騷亂,親衛和勳衛只能強行鎮壓,任何人不得離開各自坐席!
“徐真!”
諸人又將目光都投向了檯面上,然而徐真卻面露微笑,手掌往腰間一抹,扣住一顆彈丸,猛然投擲於地,轟然冒起煙火,遮蓋了徐真身影,諸多衛士紛紛警戒,大呼小叫,兀自騷亂不停!
然則煙火散去之後,卻再不見徐真蹤影!
反觀那水幕之上,承天門的後方,翊一府的衛士衣甲鮮明,正在抵禦衝擊宮禁的亂民,又有十五紅甲格外顯眼,爲首者揮舞長刀,卻正是那徐真!
全場死寂!
徐真猶如分身有術,這一刻還在臺面之上,而後消失,下一刻卻出現在了承天門那邊!
“快保護聖上回宮!快!”
李靖和徐世績等人畢竟老道,連忙吩咐金吾衛和千牛衛,然而當今聖主的雙眸卻爆發出一股殺氣來,不願回宮躲避,而是大喝一聲:“取朕兵甲來!”
李元昌見勢不妙,再也坐不住,抽出內甲下藏納的短刃,朝那二十舞姬大喊道:“天道有歸!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