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二年八月,長安城之人正準備歡度中秋,而長安城外往南的驛道之上,一彪黑色人馬卻如旋風一般馳騁着。
徙倚仙居繞翠樓,分明宮漏靜兼秋;長安夜夜家家月,幾處笙歌幾處愁。
徐真身後的百騎靜默如黑巖,連揮動馬鞭的聲音都未發出,他們穿着玄色黑鐵鎧,這種鐵鎧有別於唐軍所裝備的唐十三鎧,與聖上親創的玄甲軍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然而鎧甲卻更加的修身緊緻,如同生長在戰士身上一般,貼身而毫無累贅,頭上戴着的乃鬼面鐵盔,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眸子和半個下巴 ” 。
他們的座下乃來自於焉耆的戰馬,高大健壯、長頸高揚、對繮繩反映極爲靈敏,根本就不需要揮動馬鞭,以騎士們精湛的騎術,哪怕鬆開繮繩,單憑腿腳就能直接駕馭這些烈馬。
尋常唐軍一般只帶一個胡祿(箭壺),能裝三十支箭矢,而這支人馬卻每人帶一個胡祿,馬背上還存了兩個,巨大的葛布馬包露出連弩的弩角來。
除此之外,馬背上還綁着用長條布包裹着的馬槊,騎士的鹿皮靴還綁着短刀,腰間挎着兩柄唐刀,長短各一,長的是殺敵所用的橫刀,短的是防身的障刀,後背一個圓盾,黑色的角旗迎風獵獵!
大唐的驛路四通八達,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將情報傳送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然而寬闊的驛道也無法讓一百騎兵保持良好的陣型,只能三馬並驅,排成長蛇。
徐真一身紅甲,面罩黑鐵鬼面,頗爲惹眼,並非他刻意高張,而是他率領百騎出城的消息,絕對瞞不了別人,是故根本就不需要掩蓋。
他的鬼面是一張吊着嘴角的猙獰笑臉,而身後百騎的鬼面卻是哭喪臉。
他的眸子時刻保持着極度的清醒和警覺,出了京畿之後,他們的手掌更是沒有離開過刀柄。
“啪嗒!”
雨點沒有任何徵兆打在了黑鐵鎧上,而後啪啪啪打得面甲響動不停,就好像腦子裡有個小人在不停地敲着破鑼。
徐真微微眯起眼睛,前方迷濛的雨幕之中,一個黑點慢慢靠近,那黑影變成了背插紅色驛旗的快馬驛卒,看旗子該是八百里加急。
一路上他們已經遇到許多這樣的驛卒,騎士們卻並未放鬆警惕,一如之前那般,緊緊握住了刀柄。
驛卒顯然有些吃驚,連忙勒住了快馬,徐真輕輕擡手,騎隊的速度緩了下來,驛卒回過神來,一夾馬腹,從徐真的旁邊掠過,顯然知道這支騎隊不可能給自己讓路,只能繞着走。
徐真掃了一眼,這驛卒除了背後裝載公文的防雨馬包,和腰間一柄刀之外,別無他物,跟路上遭遇的驛卒沒什麼兩樣。
然而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徐真後頸的寒毛卻豎了起來!
猛然回頭,徐真見得那驛卒如驚起的鷹隼一般,用力一蹬,從馬鞍上高高躍起,那匹八百里神駒竟然被驛卒的反推之力踢飛出驛道,滾倒在地上,馬腿咔嚓一聲,白骨穿破厚實的肌肉,露出森森之色!
“控!”
徐真低吼一聲,百騎紛紛按住刀頭,徐真抽出長刀,回身揮舞出一到半月寒芒,那驛卒的短刀倏然而至,鐺!
交鋒只在電光石火之間,徐真手臂發麻,虎口震得生疼,驛卒手中短刀卻並未應聲而斷,要知道,這已經是徐真的全力一擊!
自從修煉了李靖的增演易經洗髓內功之後,徐真懂得運用內息來增加外力,蠻力不可小覷,加上殷開山的寶刀又鋒銳無邊,尋常刀劍如此對砍,早已斷成兩截!
然而這驛卒手中毫不起眼的短刀,竟堅韌如斯!
更讓人吃驚的是,這驛卒聖上並無片甲,面對如此雄壯的騎隊,居然敢孤身來行刺徐真,與手中的短刀相較,此驛卒纔是真正的短刀!
與徐真短暫交鋒之後,驛卒卻藉助徐真長刀的反彈之力,撞入騎隊之中!
一名騎士倏然抽刀,然而他眼眸之中的殺機剛剛燃起,又瞬間熄滅,因爲一柄短刀從他面甲和胸甲的縫隙之中刺入,切斷了他的咽喉!
驛卒的刀快而準又狠,對騎隊的鎧甲顯然早已做過一番研究,徐真不得不懷疑,或許前番接二連三遭遇到的驛卒,都只是逢場作戲,蒐集百騎情報的探子!
這驛卒悍不畏死地衝入騎隊之中,刺死了一名騎士之後,將後者踢飛出去,卻奪了戰馬,抽出馬背的長槊來,只一抖,那長條葛布甩開來,雨水四處飛濺,迷濛了騎士的雙眼,驛卒一槊將右首騎士也刺落馬下!
與徐真相鬥之時,他是如毒蛇一般的刺客,如今長槊在手,卻又變成了雄獅一般的猛將!
若說此人只是簡單的江湖中人,徐真是打死了都不信的!
刺客衝入人羣之中,連弩也不好施展,陣型居然被他打亂,徐真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刺客身上,因爲他知道,若無憑恃,這刺客絕不敢孤身來截殺!
果不其然,騎隊陣型混亂之後,左右兩側的山嶺上陡然一聲尖嘯,黑衣黑馬的盜賊如潮水一般涌了下來!
雖然他們的隊形開始毫無章法,實則進退有度,左右間距異常分明,絕非草寇之流!
徐真可以肯定,這隊人馬絕對是軍中精銳,如今鬥爭已經搬上臺面,也就只剩下最後一層紗沒有戳破罷了!
“殺!”
徐真如獸王一般咆哮一聲,長刀當空切斷雨點,揮向那驛卒的後頸,後者也不回頭,如同背後長眼,彎腰躲過,長槊卻如龍出海,殺了個回馬!
徐真怒不可遏,此人攪亂陣型也就罷了,居然呼吸之間殺了兩名騎士,對於百騎而言,路上沒有兵員補充,人手是死一個少一個,而這些人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培養這樣一名百騎精銳,就相當於用金銀築造一尊等身的雕像那般!
長刀鐺一聲磕開馬槊,徐真一踩馬鐙,飛身而上,將那驛卒撞落馬下,將其壓在身下,雙手倒握長刀,就要將對方刺死!
那驛卒用膝蓋頂住徐真胸腹,扼住徐真手腕,將徐真反壓在地,而徐真猛然爆發巨力,長刀猛然一捅,後者用手格擋,卻被長刀洞穿,連同腦袋一起串了起來!
鮮血混着雨水噴在徐真的鎧甲之上,他將那驛卒踹開,一刀斬首,將他的腦袋投擲出去,山坡上衝下來的第一個騎兵被那人頭砸中,猝然落馬!
徐真翻身上馬,身後的百騎因爲兩名手足袍澤被殺,早已積憤滔天,紛紛抽刀解弩,徐真長刀一指,牙縫間迸出四字:“一個不留!”
大雨滂沱而下,雨幕深重,能見度很低,驛道上已經堆滿了屍體,鮮血混在雨水之中,浸透了地面,不知明年會否在道旁開滿桃花。
除了金鐵相擊之聲,利刃刺入皮肉的噗噗聲,天地間就只剩下風雨聲,百騎沒有人發出喊殺聲,連聚力和受傷的悶哼聲都不曾發出半點,因爲他們是精銳的精銳,他們節省每一滴力氣,力氣只用來殺敵,連呼吸都經過精密的計算!
對方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爲他們也是精銳,可等到死亡的恐懼襲上心頭之時,他們想哀嚎呼喊,卻已經晚了!
雙方陣營組成了一臺無聲的絞肉機,生命隨着雨水和風雨之聲飛快地消失在天地之間,所留下來的,只有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這是徐真和百騎的首戰,之前徐真還擔心這些百騎精銳會對自己陽奉陰違,然而一場死戰,將他和麾下的百騎緊密地連結在了一起。
縱使兩個存着舊怨之人,歷經這般一番生死廝殺,都該養出同生共死的情誼來,又何況徐真雖年輕,卻已經是個征伐四方的百戰老將!
經歷了血與刀洗禮的袍澤之情,很難再讓名利權財抹殺,除了先前被那名驛卒襲殺的兩名弟兄之外,百騎再也沒有看着自家弟兄犧牲。
此戰全殲敵人五百三十四人,百騎重傷二十有六,輕傷三十餘人,除了被驛卒殺死的那兩個,再無一人死亡!
徐真甚至沒有去看這些人一眼,也沒有在屍體上搜索能夠證明敵人身份的東西,因爲他知道,對方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能夠探查的東西。
他也沒有時間去探查敵人的身份,因爲他知道,接下來的旅途之中,像這樣的敵人,或許還有更多,更多!
徐真緩緩下馬,他的大腿就好像和御賜的青騅馬粘合在了一起,長時間的馬上作戰,讓他覺得胯下戰馬已經成爲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自己生下來就是一個西方神話裡的人馬戰士一般!
他暗暗活動了一下雙腿的血氣,冒雨走在遍地的屍體之中,靴子撿起血紅的泥點,如同行走在煉獄之中。
那名驛卒被埋沒在屍山之中,只露出背後紅色的驛旗,雖然髒兮兮的浸泡在血水之中,卻像他英勇的勳章。
徐真默默低頭,給這位驛卒行了個軍禮,身後九十八個弟兄隨後默默的行禮。
他們心裡很清楚,這是值得尊敬的對手,無論是這位無名驛卒,還是躺在地上的那些人,他們都是軍人,只是立場不同,若沒有這場戰鬥,或許他們還能成爲軍中好友。
而這場戰鬥,並不是他們發動的,也不是他們所能阻止的。
拋開血戰,拋開背後的陰謀,無論是站着的,還是躺着的,無論是仍舊呼吸着的,苟延殘喘的,還是氣絕魂歸的。
當大戰落幕,他們都將回歸到最真的本質,他們是大唐的熱血兒郎,是軍人,是最爲可敬的敵人,同時,也是最讓人哀緬的袍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