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孤坐深宮,腰桿已經不再挺拔,兩鬢斑白,只剩一雙眸子,渙散失神,偶爾散發出銳利而威嚴的目光,如同遲暮的雄獅,居高臨下,俯瞰着他不忍離開的領地與王國.
曲足卷耳案几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塊金鑲玉璧。
這一次派徐真出去,他是很後悔的,他曾經想過派別箇中庸一些的官員,隨便調查一番,拿些無足輕重的話語來搪塞自己,他也自欺欺人一番,這件事就算這般揭過了。
然而徐真卻如之前的每一次那般,並未讓他失望。
朝臣們都覺得他重用徐真,乃是兵行險招,一如他當年征戰之時,最善用的劍走偏鋒,然而在李世民看來,他用徐真,完全是因爲他信任徐真。
因爲從徐真出現在他的視線開始,這個年少的兒郎身上,就讓他感受到一股極爲怪異的神秘感,彷彿這個尚且稚嫩的身軀之中,住着一個睿智而強大的靈魂。
而且徐真似乎從未讓人失望過,甚至還在征伐高句麗之時兩度救駕,再加上對李明達有救命之恩,所有的一切,李世民都看在眼裡。
雖然徐真在短短時間之內晉升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高位,但不得不承認,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贏得的。
這一次,徐真沒有讓李世民失望,而李世民卻對自己失望了,他在害怕,因爲自己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決斷和狠辣,他開始懷念親情,他想念李承乾,想念李泰,害怕睡着了會見到兄長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害怕夢到太液池邊寧死不跪的漢王李元昌。
“來人!快來人!快來人!”
聖上的聲音驚醒了整座禁宮,燈火紛紛點亮,如同夜空中的繁星,宮人如水草間的魚羣一般穿梭走動,這座龐大的機器,時刻準備着,只爲一個人服務。
在很多尋常人家的女兒心目當中,父親大人似乎永遠都是英雄,而在大唐第一家庭,李明達的心中,李世民只不過是個尋常的父親,她不希望父親是英雄,她只希望能享受到尋常人家的父愛。
在她的印象之中,耶耶從來沒有這麼慌亂過,哪怕天崩地裂,耶耶都能夠一手抹平,可現在,夜已深,她卻被叫到了耶耶的寢宮來。
內禁的宮門悄悄開啓,一身便服的徐真匆匆而來,他並不知道,這是大唐歷史上少數幾次深夜開啓宮禁。
各部官員留在宮中的耳目紛紛將這條情報通過極爲隱秘的渠道,輸送了出去,長安城大半顯貴府邸亮起了燈火。
東宮也掌了燈,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當徐真被滿臉憂色的宦官引入皇帝陛下的寢宮之時,他發現李明達也在。
李世民已經恢復了平靜,就好像剛纔的慌亂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噩夢而已。
“徐卿,過來坐。”
李世民笑了笑,指了指李明達旁邊的坐塌,徐真不敢造次,甩袖行禮,示意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危險品,這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李明達臨近的坐塌上。
“兕兒,給咱們煮茶吃。”
李世民對女兒的笑容之中,永遠充滿着如水的柔情,那眼眸中的父親,如潤物無聲的細雨,如容納萬川的大海,如承載漫天星辰的晴朗夜空。
然而這種笑容,卻讓李明達生出一種不安來,就彷彿過了今夜,她就再也看不到這種笑容了一般。
她已經十七了,由那個小丫頭,長成了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但在李世民的眼中,她仍舊是那個小丫頭。
他喜歡看她煮茶,就好像她的動作,能夠讓時間變慢,能夠讓他活得更久一些。
三人各自沉默,李世民不開口,徐真自不敢聒噪,李明達也很恬靜,似乎都在享受着極爲難得的寧靜與平和。
“徐卿,你喜歡我家兕兒。”
這是一個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既是問題,也是答案,但徐真還是微微一愕,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不能算問題的問題給驚了一下。
“是。”
“很好。”
燈光的照耀之下,李明達美豔的臉頰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光紗,使得她越發的美麗,她的臉因爲李世民和徐真簡短到不能簡短的對話而紅潤起來。
“雖然你們以兄妹相稱,但你我都知曉是怎麼回事。”
“是。”
“很好。”
這應該是李世民對徐真最爲推心置腹的一次交談,簡短卻又直接,有力。
“若我不在了,你要賭上一切,保護兕兒,我相信你一定會的。”
“是。”
“很好。”
交流到此結束,徐真說了三個是字,李世民說了三個很好,然後再無其他溝通,只剩下茶鍋咕嚕嚕的冒騰着。
宮裡的茶不同於外面那些黏糊糊的茗粥,這是宮人按照蜀地人的習慣,搬過來的新式煮茶,茶水清澈翠綠,清香怡人,餘香殘留脣齒之間,回味久久。
“兕兒,你先回去歇息,耶耶要跟徐卿單獨聊聊。”
李明達聽了聖上的話,卻遲疑着不肯走,偷偷看了看徐真,又看看自家聖人,總覺得這事太過詭異。
李世民卻是呵呵一笑,打趣道:“怎麼?這麼快就開始心疼你徐家哥哥了?”
李明達見平素自己對徐真的暱稱從聖人口中說出來,臉色頓時滾燙起來,跺了跺腳,嬌嗔着回了淑儀殿。
李世民的視線跟着李明達的背影,延伸到很遠很遠,就好像隔着重重高牆,都能夠“看”到女兒的體態神色一般。
待宮人和宦官都退出去之後,他和徐真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過得許久,李世民才從懷中掏出那枚金鑲玉璧來,輕輕放在了徐真的案几之上,而後直視着徐真的雙眸,聲音低沉而堅決地說道。
“徐真,我要你率領百騎,奔赴均州鄖鄉...”李世民頓了頓,徐真心頭一緊,而後聽到後半句。
“...將濮王給朕接回來!”
徐真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聖上用了奔赴,說明要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聖上用濮王,而不是李泰的小名青雀兒,說明他要接回來的是一個藩王,而不是兒子,他用正式的自稱,朕,說明這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徐真看到了李世民背後的一個巨大的漩渦,若有差池,這個漩渦必將把絕大部分的朝臣都給捲進去!
徐真開始後悔,就像李世民也後悔一樣,他後悔自己徹查房玄齡之死,後悔將這枚金鑲玉璧帶回來!
但他很快就醒悟過來,就算他不將證據帶回來,或許這個決定也是一樣的!
李治在走李承乾的老路,那就是太心急了!
李世民確實老了,但他仍舊是一國之主,李治確實長大了,也開始處理朝政了,但他仍舊只是太子。
皇帝再老,他也是皇帝,他給你的,就是你的,他不給你,你就不能搶!
雖然明知自己沒有多久活頭了,但李世民還在向整座天下,表明他的地位權威和姿態,這是他的帝國,他還沒死,就有人盼着他快死,他還沒死,就有人想要他快死,這是他無法忍受的!
徐真呆滯遲疑了一下,也就那麼一下,讓李世民皺起了眉頭,微微前傾身子,就好像目光能夠伸入到徐真的靈魂之中一般。
“徐卿,朕,能信得過你麼?”
徐真猛然擡頭,將那金鑲玉璧緊緊攥在手中,抱拳低頭,沉聲應道:“臣徐真,敢不赴死!”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最得聖上恩寵的一彪人馬,百騎出動。
這一路跋山涉水,路途迢迢,徐真也無法帶領自己的紅甲十四衛,百騎雖然對他唯命是從,然徐真心裡很清楚,這一去,必定兇險之極!
這樣的兇險不僅僅是他們一路的兇險,也包括了朝堂之中的兇險,這種兇險,甚至有可能讓李世民無法再掌控局面!
這次變故實在太出人意料,連徐真也被驚呆了,按理說,若用他以往的觀點,將李泰迎接回長安,必定要改變歷史,他是必須要竭力反對並暗中破壞的。
但如今的他卻想通了,他也是大唐的一部分,歷史之中也該有他的一席之地,至於以後如何收場,若天意不眷顧,他只能動用自己最後的終極計劃了。
爲了這個計劃,他從當武侯之時就開始籌備,到了涼州之後,他越發看到了這個計劃的可行性,遇到了李德騫、閻立德、李淳風、姜行本之後,他就更加肯定,這個終極計劃,是非常可行的!
所以他變得更加的坦然,讓自己徹底融入到了這個新角色之中,他享受當一名唐人,他享受此間的恩怨情仇,享受此間的策馬廝殺,享受此間的人情冷暖,也享受此間的風雲變幻。
當他將自己隨身的裝備全部帶上,率領着百騎衝出長安之時,第一道陽光堪堪穿破雲層,千絲萬縷金線般的陽光噴薄而出,如同網一般,竭力要抓住所有路過的風與雲。
與此同時,一則不能明說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遍了整個大唐的黑暗角落,那些潛伏在黑暗之中,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見到陽光的死士和隱士,紛紛開始出動,而他們的目標,跟徐真一樣,都是均州鄖鄉縣!
陽光灑在臉上,徐真微微眯起眼睛,嗅聞着甜絲絲的風和空氣,似乎有種淡淡的血腥味,越來越濃,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