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大文章李達等人是不可能知道並明白的,不過這不影響他們的興致,很多人在討論一兩個月內南貨抵達的可能性有多大……不能怪這些人沒見識,事實上他們已經開始成爲這個國家最有見識和執行力的一批人之一了,當時的物流之難,後人是難以想象的,試想數百年後有大量的貨運卡車,高速公路,物流仍然是貨物販運的最大成本之一,更何況在此時道路條件不佳,只有畜力和利用水力的明朝物流有多麼困難?後人吃到各地的菜餚不困難,用某地的物產也不困難,在明朝時,卻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就象是在遼東收購價爲九兩銀子一斤的人蔘,到了江南,就是翻上去十倍價格也不止,如果是百年老參,黃金也不一定買的到。
惟功的商業帝國一開始就建立在物流上,可以說是抓到了最好的切入點,真真是最妙的一招棋了。
衆人正說的入港,號炮連響,這一次卻是用的將作司剛送來不久的四門小炮。
重約七百斤不到的樣子,用兩個高大的車輪推拉,炮身可以上下調整,全部用青銅鑄成,炮管上有望山,方便調距瞄準,炮身後是掛鉤,可以懸掛在馬車尾部拖拉行進。
這是將作司費時半年多鑄出來的第一批銅炮,聽說是總兵官大人和趙士楨等人日以繼夜的研究,鑄炮在大明本來是比造槍要簡單多的事情,因爲鑄炮的泥模法已經很成熟了,不象銃管要熟手匠人不停的鑽管,稍不小心鑽歪了就前功盡棄,而鑄炮就簡單一些,雖然失敗率還是很高,炮模要提前幾個月大量製造,然後曬到一點水氣也沒有,才能使用,這一次的鑄炮法和以前完全不同,連炮組操典都是一邊打一邊試,慢慢摸索,這炮一來,便是中左所千總部的寶貝,最近試射已經明顯快的多,基本上火銃打一發這炮可打兩發,等再過一陣子,估計火炮打三發到四發,火銃最多一發到兩發,速度要比火銃快一倍還多。
用的炮子是三斤重,藥四斤,推實之後殺傷範圍在五百步內,還有鉛子霰彈,要進入二百步內爲最佳殺傷範圍。
此時這炮打響,當然沒有裝彈,只是空響,是禮炮的一種放法,當然也是鎮總部的規定,比起鞭炮來,肅穆莊嚴很多。
隨着號炮聲響起,一羣軍官和文官相攜而來,而海面之上,終於顯現出兩艘大船的身影。
船是已經幾天前下水,但停泊在船廠一側,被山體擋住了,此時慢慢升帆航行過來,兩千料的大船用三桅,帆就有大小几十面之多,鉅艦之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之外。
“肅靜,持槍兩兩一組於岸邊巡視!”
旗隊長止住還在談話的衆人,每個人將火銃以兩手斜握,並開始移動腳步,往岸邊警戒。
這樣的鉅艦,確實衝擊着人的心靈,在士兵們開始行動的時候,沒有人出聲,衆人都是出神的看着海上的鉅艦。
“好傢伙,真大。”
最後時刻,李達還是忍不住輕輕出聲,在他身邊的旗隊
長瞪眼看了他一下,不過自己也是忍不住又向海上看過去。
確實,太大了!
當時歐洲的遠洋船隻不過長二十來米到三十米之間,吃水一百多噸,眼前這船吃水三百多噸,長度也是近五十米,寬六米,不要說李達等人,便是中左所這邊常年在海邊見過不少商船和漁船的也是前所未見,從未見過船的也罷了,猶其那些經常看到小船的海邊居民,看到這樣的大船,整個人都是呆徵住了,有一些閒漢下巴掉了下來,口水直滴,卻是絲毫不覺。
“王老請。”
“張將軍請。”
在張豬兒前面的是一個年在花甲的老者,身形瘦削,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但精神頗佳,特別是兩艘大船開過來之後,這位老者精神一振,更是大步前行,絲毫看不出老態。
這老者也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尋常寧綢制的道袍,兩足絲履,頭戴唐巾,看起來就是家居閒適的鄉紳模樣,張豬兒也只是以老相稱,並沒有稱某老大人。
但其實此人卻是在刑部左侍郎的位子上致仕,是一個正經的大人物。
能在大明位至京卿都不是凡俗之輩,一共只二十餘人,加上科道不過四十餘人,每廷議的固定參加者,大明國策有資格參與討論和制定,並且執行,而刑部侍郎也算不上不下,雖不比禮部和吏部,亦強過工部和戶部,以此老的年紀和精神態度,其實完全可以在京任職,從其眼神深處的鬱郁之氣來看,實在是因爲仕途的不得意而被迫致仕,當官到京卿的大人物中,最近這些年這樣的人倒真是不少。
此人就是王宗沐,是高拱在職時的頭馬之一,大明隆慶朝的海運執行人,是一個實幹家和海運專家,可惜在黨爭之中倒了下來,張居正上臺之後就停了海運,王宗沐被摞在幹灘上,好幾年才喘回氣來,後來就是巡視宣大等處,到處跑勞祿命,也沒有實職,更無可能入閣,索性就乾脆辭官了事。
這還算是他運氣好,高拱當年的黨羽也是頗多大員,落得好下場的還真的不多。想想張居正曾經和馮保聯手想致高大鬍子於死地,兩人當年好歹都是裕邸出身的故友,這般心狠,果然政治人物無私交真情,一點不假。
王宗沐此番前來一則是靜極思動,他一生事業是成也海運,敗也海運,文官之中,有專業技能的寥寥無已,有志於在海上開闢漕運路線的更是不多,所以他曲高和寡,鄉居也是不歡。現在聽說遼陽這裡預備大興海運,雖然託名是在商行名下,不過誰都明白這是少英國公的大手筆,有此見識,再加上故友相求一起前來,故而就在三月春暖之後動身,沿運河一路北上,再起旱過來,每日行三四十里就停,遇到名山大川還停下來休息幾日再走,堪堪到四月中才到遼陽,見過惟功後在遼陽住了幾日,終是忍不住要看船,早早便一起過來。
在他身邊,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青衫文士,方巾直綴,也是十分瘦削,隱在王宗沐的五六個從人和長隨身旁,毫不出色。
只是眼神轉動時,眼中靈光智慧閃爍,叫人一看就知道此人非凡品。
此人便是徐渭。
自從北京返回浙江,鄉居一段時間後,盯着他的人返回,徐渭自愧食言,一心要去遼東效力,正好老友王宗沐也從臨海要赴遼東,徐渭跟隨同行,又掩人耳目,又可與老友一起遊山玩水,悠遊自在。
只是舊名卻不能用了,他是大才子,一念之下,便將徐渭改爲徐涇,這一來不僅瞞了李如鬆的人,便是遼陽鎮亦無人知道。
他動了考察一番的念頭,王宗沐見了惟功等人,徐渭卻是未曾見,連孫承宗亦是不曾接觸,一路從遼陽到遼南四衛,再到中左所,這麼看了下來。
到了此時,看到大船時,王宗沐和徐渭的感覺都是一樣,兩個人相視一眼,都知道了對方的心意。
身爲浙人,豈能不知道海運的重要之處,豈能不知道現在方興未艾的海上貿易有多麼豐厚的利潤和極其廣闊的發展空間?
如果不是明末的戰亂和異族入侵,以當時中國沿海有識之士和海商的能力,中國走出大海,佔領整個東亞和東南亞的海面,絕不是癡人說夢。
鄭芝龍以一個海盜的身份,屢敗當時的海上霸主荷蘭,雖然荷蘭未盡全力,但有這樣的成績,能在荷蘭人手中搶回臺灣,數次海戰擊敗荷蘭艦隊,鄭氏父子和中國水師的實力,仍然不容輕視。
現在鄭氏還未曾出頭,南方海域還在大明水師的嚴密控制之中,主要是嘉靖年間海盜倭寇爲患之後,明廷加強了南方水師的力量,這使得南方羣盜還不曾重新形成規模,到等萬曆中期之後,水師腐敗無用了,南方海盜又漸漸恢復元氣,形成萬人以上的規模。
現在北方又出現這麼一股海上力量,對於兩個浙人中的翹楚人物來說,當然深明其中的要緊之處!
“好,好,好。”
王宗沐眼角隱隱有淚光,眼前的兩千料大艦給他的衝擊和震撼是無與倫比,他的見解和認識,遠遠超過普通的士大夫,更不要說眼前的人羣,兩艘大船在海上,其意義遠遠超過這一次南北貨物的物流流通。
“當年敬老你說一千料大船七百艘足矣,以南自北,漕糧可至,南貨可至,張叔大以一已之私,藉口數船沉沒便罷海運之事,殊爲可恨啊。”
徐渭對張居正好感不多,他這樣疏懶狂放,好言無忌的名士在萬曆三年被狠狠鎮壓過一回,張居正爲了改革大計不出現雜音,在萬曆三年時奏請搗毀禁止天下講學書院,逮捕妄議朝政的名士,著名的王陽明心學一脈的大儒何心隱,就是死於這一風潮之中。
如此一來,徐渭這樣的性子怎麼對張居正歡喜的起來,只是他不以行廢人,張居正再可惡,他也不會學王士貞,造謠說人家使用春yao壯陽,夜御十女,好象他趴在張居正的牀底下一樣。
只是眼前現成的靶子,徐渭不向張居正開上兩炮,那也就不是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