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候,太上別業之中已然漸漸安靜下來。值守太上別業的黑雲都親衛早就準備好了車馬。這次可沒有她們搬家的時候便宜,每輛車裡塞滿了人,堆疊得都快成肉山了。
趙佶一家,也在甲士的監看下行出。懿肅貴妃摟着柔福公主在前,還不失天家貴妃風範。而趙佶踉踉蹌蹌的在後,幾次腿軟欲倒,竟然都沒有人扶持一下。
懿肅貴妃直上車子,而趙佶也勉強自家攀上車轅,不經意間,將頭頂紗帽碰掉,露出了一頭花白髮色。
原來他保養甚好,只有少少幾莖白髮,還一旦冒出,就趕緊拔去,就是宮變之後入居太上別業,趙佶還不忘每日去修煉,還同樣要服丹藥,也沒見髮色有變,可是剛纔這短短一瞬之間,竟然就已然白了半頭!
此時此刻,趙佶已然若衰朽老翁模樣,趙佶目光,只落在楊凌鬢邊白髮之上,他抖着手拔下自己一根頭髮,看着那衰朽枯萎的花白髮色,面上神情似哭似笑。
而楊凌鬢邊白髮,卻是如寒劍之光,如霜雪之潔,短短一對視間,趙佶已然上了車馬,再不願露頭了。
領車隊的甲士一聲號令,這二十幾輛車馬又在夜色中行遠,只是偶爾傳來幾聲嗚咽。
楊凌擡手號令:“舉火!”
無數火把,頓時投向太上別業之中,煙霧之後,火焰就騰空而起,看到這邊火光,並沒有多遠的晉王府邸,同樣火光沖天而起!
晉王府邸處,傳來了嘶喊拼殺之聲,楊凌帶點惡作劇的一笑,打馬就追着車隊而去,數十騎緊緊跟在楊凌身後,卻還有數十名甲士回返煙焰騰空的太上別業當中,廝殺吶喊之聲,也從這裡響起!
兩月之間,汴梁城外,又一次燃起了不詳的火光。但這一次的火勢,將焚燒更多這個大宋已然朽裂不堪的東西!晉王直親衛,如雷吼聲也在夜空之中響動,一時間紛亂喧囂的各處營寨,竟然是一下就安靜下來。
這吼聲還在隨着馬蹄響動之聲一直向西面各處其他廂的營寨蔓延,漸漸就已然去遠。
左廂第三指揮並無捧日軍出身的軍將,這個時候還好一些,旁邊其他營寨中,尚有寥寥幾名老捧日軍中軍將,這個時候各自翻身上馬,提着兵刃,撞營而出,要去與正在平亂的晉王會合。
他們的吼聲也響動起來:“直娘賊的都在營中坐着不動!等到天明平亂,晉王自然有賞,若然攪擾,定斬不饒!”
就聽見各處撞開的營門響動,這些老捧日軍中出身軍將飛也似的撞出營門去了,隨着他們的離開,各處營寨的喧譁之聲,在稍稍平靜了一會兒之後,又是大作!
左三指揮當中,二百餘名才轉職馬軍未久的軍士,各層都頭隊正十將,各各面面相覷,不少人目光都轉向正咬牙切齒面目猙獰的張七。
張七在馬三指揮勾連甚廣,再兼有一個無用的上官賀宗光,這些時日幾近在營中一手遮天。且他身邊心腹之人,如何不知道在兩路外鎮到來,就要兵變的消息?
今夜變亂突然而作,事先並未曾得到背後大人物傳遞來的兵變消息,兩路外鎮,更沒見着。可晉王府邸和太上別業已然起火,更有親衛召老捧日軍軍將相助,眼見得一副實打實的倉皇之態。
這個決斷,卻要如何做出?
所有人只看張七,卻無一人覷賀宗光一眼,賀宗光也只是扎煞着手,滿臉大汗,不要說他這個時候還拿不拿得出決斷了,就是拿得出,也沒這個威望在紛亂中鎮撫住全營!
周遭營盤,騷動聲大作。朝中諸公,對汴梁土著爲主的四廂軍馬功夫下得極深,暗地裡不知道勾連了多少人物,這個時候失卻約束,外有驚變,一時都發作起來,各種呼喊聲交錯雜亂成一團,周遭大營,已然變成了一個狂亂的蜂巢,縱然有留營軍將大聲約束,這個時候卻誰還聽他們的?
不知道那間營寨,突然吼聲整齊了起來:“直娘賊的,等晉王平亂之後,再驅使俺們去河東送死麼?不如奉太上覆位,博一場天大的富貴!”
這吼聲一出,頓時壓過其他聲音。就聽見吶喊聲響起,已然有軍馬準備出營奔向火勢繚繞的晉王府邸和太上別業所在而去!
張七終於咬牙下定決心,不管這消息確還是不確,晉王對四廂提防之意盡顯,難道真等平亂之後伸出脖子挨砍麼?若是楊凌真的早有預備,就應該留置中軍,先下手爲強殺得汴梁血流成河了,幹嘛還平白生出這麼一場亂事出來?豈不就是真的?
對於好勇鬥狠慣了的這些市井閒漢破落戶而言,縱然機敏,見識也就到這裡而已。
頓時就覺得自家想明白了一切,今夜亂事,當是背後中人主持發動,也許勾連了其他人馬,指不定就是外鎮軍漢偷偷潛入京中的,卻是別想拋開俺們!再要遲疑,且不是錯過了天大的富貴?
其他營寨哄涌出門之聲響動起來,張七也再不敢猶疑。振臂大呼:“楊賊逆亂,朝中諸公已然發兵擒賊!俺們去誅除楊賊,奉太上覆位!”
一衆他籠絡的心腹之人,早已摩拳擦掌,這個時候頓時就跟着振臂大呼,面目猙獰,就要去搬開營門殺將出去,縱然這一指揮當中大部分軍漢還是老實的,可是這幾十人聲勢一起,他們這些分散的各人,如何又抗得過?
張七猙獰大呼:“這般殺出去有鳥用?牽馬,披甲,持兵!這樣俺們才能得一個大大的彩頭!”
一衆心腹之士頓時哄散,飛也似的去持兵披甲牽馬,營中一時人喊馬嘶不休,不少人更是裹挾身邊軍漢跟他們一起動作,有的人就糊里糊塗的從了,還有的人飛也似的躲進營地的黑暗角落,實在不想參與這場亂事。
此時着一干人等動作都是極快,兵甲馬匹都是現成,轉眼間就亂紛紛的彙集在一處,其他營寨,有的膽大但卻沒甚腦子之人,已然是就這般喧囂大喊着涌出去了,就是一身赤襖,胡亂抓一件兵刃而已,可還有營寨,主持兵亂之人跳出來,也如張七一般在搜攏隊伍,披甲持兵。
如果此刻從能空中放眼望下,就能見到綿延在汴梁城南的數十軍營,都是火光繚亂,成千早已準備着要鬧兵亂的軍卒正在披甲集合。更有一些零星人等已然衝向晉王府邸和太上別業火光熊熊燃燒之處。
比之前的宮變,拱衛禁軍紛擾鬧事,那時候不過是成千上萬的布衫木棍的前軍漢被鼓動起來,可是現在,生變之軍,卻是披甲持兵,經過了兩個月約束操練的軍馬!
張七已然披上了一身甲冑,爲了爽利,就是胸前背後札甲掛上而已,臂甲腿甲都未曾披上。他抓着一杆馬槊,直走到愣怔怔站在那裡的賀宗光之前,用馬槊一指賀宗光:“隨不隨俺們去?這些時日多承照應,俺也不虧你,少不得還爲指揮使,若是出力,就是廂都指揮使又怎的了?”
賀宗光蒼白着臉搖頭:“晉王將俺從苦海里面拉拔到這位置,人不能負心,俺是無用,阻不了你們,卻也不能跟着你們攻晉王去,你只一槊捅過來便罷。”
周遭張七心腹亂紛紛的喝罵:“直娘賊的不識擡舉!七哥,別理這廝,俺們快殺出去罷!”
張七猙獰一笑,不顧賀宗光和他舊識,這兩個月來也對他頗多照應,只是一槊就捅向賀宗光胸前!
正常而言,賀宗光未曾披甲,又心若死灰一般一動不動,一槊下去就是個透明窟窿,可馬槊爲馬戰長兵之王,非得浸淫數年苦功不成,張七抓着不過好看,如何擺弄得來?出槊勁兒使得大了,馬槊槊鋒就是一蕩,卻是紮在了賀宗光大腿上面,這槊杆巨大的彈力張七也不會借用,刺得不深,一蕩就出去了,只是在賀宗光腿上帶出了一個巨大的血口。
賀宗光無用糊塗,但是骨氣卻是甚強,腿上開了這麼老大一個創口,身子巨顫,卻是一身不吭。
周遭張七心腹也看呆了,賀宗光對張七着實不壞,干犯了軍法,賀宗光都是拼着臉面去求情。多少事情上也只是對他言聽計從,賀宗光不想博這個富貴,說話也不中聽,丟下他便是了,何苦傷這糊塗人性命?沒想到張七卻是下手!當下人人望着他都有些膽寒,原來還能稱兄道弟,這個時候上了他的船,說不得只能對這凶神唯唯聽命。
張七猶自不肯罷休,還想再來一記結果賀宗光的性命,旁邊搶過一個人抵死抱住了張七胳膊,卻正是魯勇。
魯大郎這一身甲冑披得比張七整齊多了,這一廝抱,張七就動彈不得。
“七哥,饒過他就是。俺們不要誤了大事!”
張七這一槊本來就是爲了殺伐立威,魯大郎又是得用借重之人,回視諸人,盡皆唯唯。當下哼了一聲:“便宜了你這廝!”
轉身而回,魯大郎扶持着他上了一匹馬,張七勉強坐穩,大聲喝道:“直娘賊的還多說什麼?有膽子的,跟俺去搶富貴去!但不出力,俺卻沒這般心軟了!入跟俺上啊!”
呼喊聲中,一衆亂軍翻身上馬,左三指揮本來就心思不安之輩,加上此刻裹挾的,足有百餘騎,呼嘯着就衝過已然大開的營門,殺向火光沖天的方向!
營地之中,賀宗光痛呼一聲,跌坐在地,幾名軍漢畏畏縮縮的過來幫他裹傷,賀宗光緊緊咬着牙關,突然流淚。
“都是拱衛禁軍出身的苦漢子,怎生這般沒心肝?對不住晉王,對不住晉王啊!”
汴梁禁軍,經過這百餘年來,早已成爲毒瘤。雖然比起五代牙兵那般兇悍直是廢物。可對這個天下傷害之處,也差不了多少。
沒有楊凌的這個時候,靖康前後,但動用這支禁軍,就是一連串的譁變。伐燕時候真定譁變,黃河邊上黎陽津渡口全軍盡散,恢復太原戰役中張權部所領都門禁軍譁變,羅稱部乾脆投降
數不勝數!二次汴梁之圍,竟然無都門禁軍上城牆守衛,讓整個大宋居然只能指望郭京的六丁六甲神兵!
拱衛禁軍雖然比起已然遣散的都門禁軍,要樸實一些,可既然多是都門禁軍出身,爲汴梁土著,豈能不沾惹到這支已然朽爛到了極處的軍馬風氣?
滑黠之輩只是欲藉此新軍博富貴,卻不願死戰,老實一些的也只戀着汴梁自家,不願應調遣出河東,楊凌這兩月來,厚餉養之,恩義結之。但是除了中軍之外,其餘四廂,仍然疏離!
更兼有心人背後操弄,一旦火星燃起,頓時就成燎原之勢!當然楊凌在後期,也刻意縱然了這個趨勢。
與其讓這支軍馬耗盡自家大量資源心力編練,最後上戰場坑爹,還不如就藉着這一局,好好的再盪滌一番!而且就算是今夜,楊凌也給了他們機會!
張七一軍衝出,各處營寨當中,也有無數火光涌出,匯聚成巨大的洪流,向着火光燭天之處撲去,數千甲士,只是紅着眼睛吶喊着殺來,這就是汴梁都門禁軍這個已然熟透了毒瘤最後存在,也是這個毒瘤遺澤最後的反撲!
晉王府邸,火光熊熊,原來此間的吶喊廝殺之聲,在第一批最先零星撲來的亂軍到來之後,驟然消停了少頃。然後隨着這些零星亂軍越聚越多,又高昂了起來,數百條人影只是在火光中竄來竄去,狂亂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晉王府邸,已然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爐,黑灰四下飄散。不時傳來樑柱倒塌的聲音,當亂軍發現晉王府後面圍牆被推到,一邊車馬痕跡雜亂密佈,滿地都是遺棄下來的財貨錦緞黃白之物的時候,這混亂又上了一個頂峰,無數紅了眼睛的軍漢,撲在地上,爭搶着這些財物,互相廝打甚而拼殺,不時就有人慘叫倒地,鮮血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