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榮寬提起李秘與吳惟忠的師徒關係,本想着利用避嫌原則,將李秘排除在外,如此一來,即便宋知微有着官府公文,李秘也無法參與案件的調查。
然而沒想到的是,李秘竟然牽扯出這麼一樁醜聞來!
範榮寬雖然怒不可遏,反駁李秘,但知子莫若父,他又豈會不知自家兒子斤兩,吳白芷女扮男裝一路跟隨,早已做好了死心塌地的打算,他也都是看在眼裡的。
按說他本不該與吳惟忠交惡,然則吳惟忠在今次的剿匪之中表現實在太過搶眼,周瑜雖然是主要策謀者,但他並沒有官場上的身份,到頭來所有功勞,必定要落在吳惟忠的頭上。
早先吳惟忠只是個指揮使,認真計較起來是無法與他這個布政使平起平坐,可戚繼光死後,大明朝便再沒有像樣一點的軍事大捷,吳惟忠又繼承着戚家軍的榮光,今番必定要青雲直上,壓他範榮寬一頭!
而且他也並非針對吳惟忠,這樁案子也確確實實是無可厚非,並非他有意要陷害吳惟忠,或許打從心裡,他也不相信吳惟忠會派人毒殺盧武泰。
若真要找個嫌疑人,他甚至認爲周瑜大都督的嫌疑比吳惟忠還要大!
因爲這一路走來,他們見識了周瑜大都督的強大謀算能力,但同時也被這個周瑜死死捏在手中,他又如何察覺不到?
無論如何,若有機會拉扯吳惟忠一把,看在兒女的婚約上,他或許也樂意伸出援手,但同樣,如果有機會能夠將吳惟忠一棍打死,便是毀掉這樁婚約,他也一定要趁機打死吳惟忠,這就是官場上的生存之道!
至於兒女之間的婚約,本來就是政治遊戲,說聯合便聯合,說拆散也就拆散作罷,即便不會拆散,將吳白芷娶回家門,她也翻不起甚麼浪花來,還不是任人宰割?
可李秘這樁醜聞實在太惡毒,許多人都低估了聲譽對於一名官員,尤其是文官的重要性。
許多人身處官場,報效朝廷那一套,不過是幌子,說穿了也無非名利二字,對於文官而言,名比利更具吸引力。
豈不見那些個言官們寧可冒着被打死的風險,也要叩庭死諫,甚至以遭遇廷杖爲榮,誰因爲耿直敢言而被廷杖,便能夠獲得巨大的聲望,甚至能夠名垂千史!
廷杖制度古來有之,但明朝最甚,成化、嘉靖乃至於國朝的萬曆皇帝,都是非常喜歡廷杖的,因爲與大臣的關係非常的不和諧,大臣們反對皇帝的決策,皇帝氣不過,就要打這些倔驢文官。
這廷杖也不是說笑的,打人的杖子由慄木支撐,一頭包了鐵皮,上面是有倒刺的,行刑者通常由廠衛來充當,若有心結實打,一棍子打下去,順勢一拖,皮肉都會撕扯下一大塊來。
這也是爲何廷杖最高數目只有一百,因爲打到七八十下,人就沒氣兒了,認真結實下狠手的話,三十下就要命。
萬曆皇帝爲了國儲的問題,也就是國本之爭的過程當中,與朝臣爭執不下,因受廷杖而死的官員那是四隻腳都數不過來的!
然而即便如此恐怖的一種刑罰,卻總有文官趨之若鶩,想要藉此來青史留名,便是海瑞,不也擡着棺材來做事麼?
之所以羅嗦這麼多,是想告訴大家,名聲對於文官而言,是多麼要緊的一個東西,由此可以想象,當李秘揭破範重賢與吳白芷醜事之時,範榮寬是何等樣的不安與憤怒了!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你說撞見便是撞見?秋冬那使女是個卑賤之人,生性淫邪而無信,對東主不忠,跟你這個卑賤的捕快不乾不淨地攪和在一處,爾等的話又豈是可信的!”
李秘聞言,也不氣惱,反而笑道:“範大人,你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布政使,出口如此粗鄙,實在有辱斯文,不過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似我等卑賤之人的話,又豈是可信的。”
李秘說範榮寬有辱斯文,後者還有些氣惱,可聽得李秘後半句,卻又有些疑惑不解,這聽起來倒像是李秘要認輸啊。
不過周瑜卻皺起眉頭來,因爲他已經知道李秘的策略,正想要開口打斷李秘,然則終究不夠李秘快。
李秘看似示弱,緊接着卻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了,我再卑賤,好歹也是個捕快,秋冬再卑賤,也是吳將軍府上的奴婢,總比一個甚麼廚娘要高貴吧?”
李秘如此一說,範榮寬也陡然意識到自己鑽進了李秘的圈套!
果不其然,李秘接着道:“既是如此,連我和秋冬的話都不可信了,區區一個螻蟻樣的廚娘之言,又如何能信得?又如何能作爲呈堂供詞!”
李秘這是將範榮寬帶入了兩難的境地,若他堅持廚娘的話可信,那麼李秘的話也同樣可信,也就意味着他的家醜算是落實了。
而如果他反駁李秘所揭破的醜聞,堅持認爲李秘和秋冬身份卑賤而不可信,那麼廚娘的供詞就更是不可信,無論如何,李秘都立於不敗之地!
這種口舌之爭,本也無關緊要,但已經涉及到範家聲譽,又是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激烈爭辯,衆人便是想充耳不聞也是做不到的。
辯論這種東西虛頭巴腦,很難想象能夠成爲呈堂證詞,但古時斷案是口供爲王,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嚴刑逼供而屈打成招的冤案了。
只要嫌犯親口認罪,便能夠定案的年代,口舌之爭也就不再是虛頭巴腦的東西了,更何況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場之人可都是見證!
範榮寬環視了一圈,發現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盯着自己,盯着自己身後的兒子範重賢,以及兒子身邊的吳白芷,臉色頓時難看到了極點!
因爲這些人似乎都已經相信了李秘,即便不相信,可這個事情被揭發出來,他已經有些丟人現眼了!
可別小看了輿論的力量,在古時,有多少人是被緋聞害死的,一些個寡婦因爲受不了別人的風言風語就投河懸樑,這種事情也是層出不窮,更何況是範榮寬這樣的官員!
吳惟忠的案子或許真的只是被污衊,但同樣會給吳惟忠帶來不好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對範榮寬自然也是有效的,甚至於對範榮寬的傷害要更大一些,因爲吳惟忠是文官,他更注重自己的清白!
範榮寬此時也是無地自容,卻偏偏高居首席之上,想走便是認輸,可又無臺階可下,想要辯駁,卻又無言以對,真真是窘迫到了極點!
可以說從他踏入仕途至今,這位布政使大人就從未受過如此巨大的羞辱!
而此時周瑜終於站了起來,走到李秘的跟前,朝李秘道。
“李總捕果真是厲害,竟然連這種事都能撞見,據我說知,李總捕當時可不是吳惟忠的弟子,又未正式拜見,私闖指揮使衙門,這個罪名麼……本都督也不熟悉大明律法,範大人久在地方,想必是清楚的,不知該處於何罪?”
範榮寬沒想到周瑜只是短短三兩句話,竟然就扭轉局勢,化被動爲主動,甚至完全可以據此將李秘鎖拿起來!
李秘心頭一緊,沒想到周瑜竟然會知道這一層!
他當時確實是潛入指揮使衙門,才撞破了範重賢與吳白芷的姦情,可問題是,當時李秘是孤身一人,周瑜又怎麼會知道!
李秘細細想來,不由將眸光轉向了青雀兒!
是的,當時青雀兒便跟着自己前往嘉興府,本以爲青雀兒自己措置私事去了,也不見蹤影,如今看來,青雀兒是跟蹤自己了!
起初李秘也不清楚青雀兒到嘉興府的目的,知曉青雀兒的真實身份之後,李秘也能夠猜得出來,他必定是要去尋吳惟忠的麻煩了。
如此一聯想,青雀兒極有可能跟着自己進入了吳惟忠的府邸,李秘見到的,青雀兒自然也就見到了!
只是當時李秘還未遇到周瑜,周瑜卻連這件事都知道,要麼是周瑜決定將李秘納爲己用,讓青雀兒事無鉅細都說了出來,要麼就是周瑜其實早就設計好,青雀兒潛入吳府的目的根本不是找吳惟忠麻煩,而是單純跟蹤李秘!
若是前者也就罷了,無獨有偶的巧合,也沒甚麼奇怪,可若是後頭那種可能的話,便更加確定周瑜早就盯上了李秘,這才讓青雀兒監控自己的一舉一動!
李秘倒是想反駁,可誠如他挖的陷阱一般,自己剛剛纔讓戚楚和青雀兒相認,雖然戚長空並不承認這份關係,但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戚長空就是戚胤的孫子,更是周瑜大都督的劍侍,李秘又如何能說戚長空的話不可信?
範榮寬自然是熟知大明律的,當下也是欣喜若狂,因爲大明對私闖民宅毀壞他物的處罰是極重的,更何況李秘身爲捕快,卻私闖官署,更是了不得的大罪!
明太祖朱元璋是個窮苦人出身,當了皇帝之後爲了普法,便用“以案說法”的方式,結合一些實際案例,將法律條文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地編纂出來,編成了一部《大誥》,這部律法書籍幾乎是每家每戶一本,甚至於家中沒有《大誥》都是犯法!
所以在場所有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奴婢,都知道李秘今番是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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