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擒龍山莊接二連三的人命，降鳳堡則是如臨大敵般嚴謹肅穆，司徒墨逼迫着上下全部弟子勤加練功。
一道寒光一閃，利箭準確無誤的射穿靶心，呼嘯而過！
這份準頭，連洪烈都得不服，“你這箭法夠驍勇了！還練了做什麼？”
長期練功的身體壯如小山一般，蘇行一如既往的一板一眼，“堡主讓練的。”
洪烈頓時嗤笑，這個呆子！
遠遠的，見收集情報的弟子杜樁跑過教場，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什麼，“樁子？”
男子聞聲忙跑近，先恭敬地朝一旁懶洋洋坐着的洪烈一禮，“洪哥！”纔對蘇行也一躬身，“蘇哥，您叫我？”
“嗯，聽說你奶奶病了。”掏出兩塊碎銀子，遞給他，“給老人家請個郎中好好看看。”
“蘇哥這哪兒成？我、我……”
“拿着！”蘇行強硬地塞給他。
洪烈吹了聲口哨，“蘇行你發了？”
蘇行瞥了他一眼，“我暫時用不到，正好給樁子拿去救急。”頓了頓，狀似無意道：“又有新情報了？”
正感激不盡的杜樁聞言立刻靠近一步，小聲道：“可不是！堡主讓盯緊了擒龍山莊。果然，又出事兒了！”
正抖着腿晃的洪烈一聽，忙坐起，“又出什麼事兒了？”
“今天鬱佳城帶弟子出了莊。”見洪烈也被吸引了來，杜樁又靠近了些，神秘道：“聽說他懷疑是自己的結義兄弟殺了何崢二人，所以囚禁了那個毫無背景的京城大少爺，結果人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山莊。”
洪烈現在聽到鬱佳城的名字便不由自主地發毛，面上卻不以爲然，“這個我也聽說了。不過跟他出莊有什麼關係？”
“這個洪哥就不知道了吧！”杜樁機靈的眼珠瞄了一圈四周，“那富家公子的靈柩今日回京，鬱佳城裝模作樣地去送，聽說於時錄和沙溢也去了。不過依我看，他也就是做做樣子！”
洪烈不屑地咧咧嘴，“人都被害死了，愧疚給鬼看？”
“就是！不過這鬱佳城對自己結義兄弟都這般狠毒，對別人只怕更是不擇手段！”杜樁也一臉贊同，“鬱佳城這陣子根本不出山莊，這不，一有動靜我就立刻報給堡主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洪哥蘇哥！我得趕快去了！堡主還等着消息呢！”
見杜樁跑遠，蘇行纔有意無意開口，“這鬱佳城果然夠狠！只怕少堡主想報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報仇？”洪烈一愣，原本被鬱佳城、擒龍山莊這些字眼兒挑的肉跳的心思又敏感地集中過來。
蘇行瞟了他一眼，“你忘了少堡主心心念唸的阿香了？鬱佳城竟然擔保不是鬱佳池所爲，只怕，是想找人當替罪羊吧！”
蘇行狀似無心之言，洪烈卻是忍不住一個哆嗦。
又裝模作樣坐了一會兒，忽然“哎呦”一聲彎下腰，對蘇行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肚子疼，今兒就偷偷懶兒！嘿嘿！”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沉重的靈柩，紙錢飄灑一路。
額岑一身重孝，蒼白無神地跟着緩緩前行的馬車。
鬱佳城等人跟在後面，百人的場景，除了馬蹄聲和轆轆車聲無一絲聲響。
鬱佳城雙目深陷，面容蒼白，眸中流光盡被灰暗所吞噬，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再無一點武林霸主的驕傲飛揚！
思緒停滯不前，鬱佳城已感覺不到心究竟是何種千瘡百孔。
什麼陰謀什麼防範什麼兇手都被拋之腦後，麻木的腦海只剩下一個畫面的定格——寒照雨髮絲散亂、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再不會張開眼！
於時錄和沙溢同樣低垂着頭，其他自發跟來的弟子們也都一片死寂。
夕陽將影子拉得細長細長時，靈柩才緩慢地出了臨鎮的城門。
鬱佳城看着靈柩孤零零走遠，突然很想上前打開棺木，彷彿裡面沉睡一般的寒照雨就會張開眼對他笑，“鬱兄，小弟是跟你開玩笑的！”
眼睛酸澀難忍，卻幹得再流不出一滴淚。
“師兄，”沙溢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已經送出一百多裡，該回去了。”
鬱佳城努力張望着早已走遠不見蹤影的馬車，半晌，才調轉馬頭。
他不知道的是，那口棺中，根本沒有讓自己心被挖空一般的金蘭義弟！
昏黃的天，淺淡的月似一彎鉤，細得好像是用筆尖小心劃過的一筆。寬敞的道路乾涸寂靜。
遠遠的，隱約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這羣經驗深厚之人一聽便知來人是快馬加鞭趕了許久的路。
沙溢瞅了一眼像被抽乾了所有生氣的鬱佳城，思量着要不要讓開道路。
馬蹄聲已然至跟前。
來人一緊繮繩，駿馬一聲嘶鳴，停下，“莊主？師兄？！”
“是我們。”一見是自己手下的弟子，於時錄立刻打馬上前，“怎麼了？可是又出了什麼事？”
那人身上竟隱隱帶血，於時錄鼻宇間也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虎目一緊，“你受傷了？”
沙溢頓時一個激靈，默唸着，可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
身後弟子也是一滯，心神被拉回幾分。
“……師兄？！莊主！”來人一見到衆人，不禁一酸，竟帶着濃濃哭腔，“莊主！山莊出大事了！司徒瀚歌、司徒傻子闖進山莊，將二莊主、二莊主……”
“佳池？”鬱佳城頓時被驚醒，“二莊主怎麼了？”
“二莊主……還有山莊的兄弟……”來人像找到主心骨一般，喉頭一熱，嘶啞得說不出話，
不等他回答，驚慌的鬱佳城重重一抽馬鞭，疾馳而去！
他怎麼可以忘了還有司徒瀚歌那個毫無頭腦可言的傻子？佳池若對上司徒瀚歌——
遙遠的道路，鬱佳城狠狠抽着駿馬，恨不得一快再快！
萬一、萬一佳池再有個三長兩短，他該如何！他不敢想！
漆黑的山莊無一絲燈火，瀰漫着濃濃的血腥！
儘管弟子早已有言在先，當鬱佳城看到幾乎毫無活口的山莊時，心中的恐慌還是漫天席捲！
腳底不穩地奔向內院，正廳外，一干聞聲趕來的散落弟子和倖存的寥寥兄弟們對着正廳跪列一地！
廳內，頭上掛着血跡的榮叔正顫巍巍整着一個個死去弟子的遺容。
正中的桌案上，渾身是血的年輕男子靜靜躺在那兒，周身再無一處完整！
“佳、佳池？”
“……莊主？”
“莊主！”
“莊主！”
一羣男子一擡頭，正望見滿面驚愕的鬱佳城，竟不禁眼一紅，聲音再次哽咽。
“佳池？……佳池？”
夢囈般的聲音，榮叔手下一顫，慌忙回過身。還未乾的臉上立刻又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下，“莊主？！您怎麼能去這麼久？二莊主、二莊主……司徒瀚歌那個畜生！叫嚷着非要爲那個妓女報仇！二莊主……二莊主死得冤哪！”
鬱佳城呆呆站在門邊，通身僵直。
“佳池……”
“師兄？”
“二莊主？”
“兄弟們？！”
……
匆忙趕回的一干男兒怎麼都無法接受眼前之境！
早上離開時還好好的二莊主和兄弟們，一天光景竟全都沒了！
“啊——！”於時錄被壓制的隱忍終於達到了極點，一掌將唯一完整的椅子拍碎，大吼一聲，“司徒狗賊！我要爲佳池爲師兄弟們報仇！”
其他男子同樣通身血液洶涌！
“莊主？！”
“莊主！”
“師兄！你說句話呀！”
鬱佳城慢慢轉過頭，看着一個個虎目通紅、周身暴戾的男子們。鐵拳一點點握起，胸中最後一絲理智終於被全部吞噬，“有妻兒老小的，找榮叔取些銀兩。不怕死的兄弟們，隨我去降鳳堡，報仇雪恨！”
“走！誓死滅了降鳳堡！”
“爲二莊主和兄弟們報仇！”
……
先一步得知愛子竟殺了鬱佳池的司徒墨豈會沒有防範？
盛怒下一刀劈了洪烈這個背後慫恿的小人，司徒墨立刻招來所有能集中的勢力，共同鎮守降鳳堡！
擒龍山莊雖只剩跟隨鬱佳城的幾百人，但實力仍不容小覷，尤其是還有鬱佳城這個武林神話！
長期隱忍的爆發是沒有宣言的殺戮，每個人都被鮮血引出最原始的瘋狂！
親見二莊主、兩位師兄及山莊生死與共的兄弟們慘死的擒龍山莊人更是銳不可當！彷彿每一刀到抱着斬盡一切的狠心！
蘇行及驍騎營的一干男子們遠遠看着廝殺得近乎失去理智的兩方人馬，冷靜得近乎冷酷！
饒是司徒墨父子二人聯手，也只是堪堪與鬱佳城打成平手。
可心底再無一絲留戀的鬱佳城已經凌厲得近乎瘋狂，出手毒辣如魔！
父親！
顏兒！
可爲兄！
師兄師弟！
照雨！
佳池！
還有莊中的兄弟們！
一張張刻入骨的笑臉在眼前被濺上鮮血，彷彿只有屠盡一切的殺戮才能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偌大的降鳳堡內外，如同人間地獄。
雙手沾滿司徒父子的血，鬱佳城出手無活口！
火光通明，慘叫遍地，刀光劍影的交疊，讓人不寒而慄！血流成河的殘忍卻再無法激起鬱佳城內心的一絲波動！
漆黑的夜，血腥傳至數裡！
一陣簫聲不知何時傳來，熟悉的音符，乃是用內力逼奏，如同響徹腦海。
鬱佳城滿是嗜血的身體不禁猛的一滯，慌忙回頭。
四周，廝殺絲毫未減退分毫！
一揮手，數人連驚叫都未發出，便身首異處！
鬱佳城不看一眼，一路殺出降鳳堡！
細緻沉緩的簫聲寧靜古樸，在瘋狂的廝殺中被淹沒着，時起時浮。
鬱佳城像被蠱惑般瞪大驚愕的眸子，死寂的心房竟不受控制地攢動着，不由緊繃心絃四處追尋那令自己通身僵硬的簫聲。
啓明星在東方冉冉升起，四周除了打鬥聲根本無一人，可那簫聲卻清晰至極。
“照、照雨？”鬱佳城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周身的殺戮越來越遠，慌亂地連連張望着每一寸可目及之地，胸膛不安地起伏。
“照雨？是不是你？照雨？”鬱佳城戰慄着大聲呼喊，瘋狂地四躥找尋，“照雨？！照雨？照雨？！”
空曠的大地，無人迴應。
“照雨？照雨——”
蒼穹大地不住旋轉，卻始終沒有那抹白色蹤影。
簫聲微揚，深沉的聲音像在低低訴說着什麼，盪漾在鬱佳城腦海，彷彿是血脈的靜靜流淌！
腰間，寒照雨送給他的寶劍冰寒依舊。
鬱佳城緊緊握着劍柄，雙手狠狠戰慄。
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再可能！
他親眼看到他躺在自己的眼前，再無一絲氣息！
他親手爲他換上最愛的白衣，封殮入棺！
他親自送出他的靈柩百里，任何奇蹟都未出現！
可——
簫聲細若遊絲，卻在空曠的夜裡清晰入骨！
那夜大漠，他在高高的陽關大道之上，爲戰死沙場的千萬男兒吹奏那曲《招魂》，熟悉至極！
鬱佳城腳步微微踉蹌，向簫聲追逐而去。
曲調一轉，竟變成初見露凝香時的那段《廣陵散》。
古樸的曲調，配上簫聲特有的蒼涼沉重感，如嗚如咽。
鬱佳城第一次被樂曲擾亂了心神。
他甚至竟能清晰地感受到簫聲主人又痛又恨、卻無以言表、無法言說的矛盾糾葛！
一個人究竟經歷着什麼，纔會有如此永不會被救贖般的絕望？
鬱佳城忽然停下騰飛的身體，不知爲何，他竟不敢去見這簫聲的主人。
胸中莫名的攢動，彷彿有什麼要昭然若揭，鬱佳城竟有種天地即將被傾覆的錯覺。
簫聲漸低，主人已明顯底氣不足，彷彿內力已到極限，卻依然執拗地強撐着，讓鬱佳城無法不感受到——這簫聲的主人分明一直在等他！
鬱佳城不受控制地尋着那簫聲的方向。
啓明星漸漸滑下天幕之時，鬱佳城看到一道清華的白影立在初次遇見寒照雨的郊外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