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低沉的簫聲隱隱從“陽關大道”上盪開，飄進一望無際的廣袤大漠。
前幾日乾淨如水洗的夜空浮起一層深深淺淺的雲，圓月時明時暗。空曠無垠的大地上，這如同低低嗚咽的簫聲就像從四極之地出現，毫不突兀地滲透進這蒼涼夜色。
細緻沉緩的曲子透着無言的傷痛，好像在召喚着什麼，又好像在訴說着什麼。
蒼穹之上，夜夜灑清輝的明月滲漫着萬載寂寞，籠罩着“陽關大道”上的白衣男子。
維疆人警惕地看着寒照雨毫無徵兆地落在“陽關大道”上，繼而拿出簫、默默吹奏起他們從沒聽到過的低沉調子，一個個如臨大敵般盯緊他二人，生怕這曲子是他們爲什麼陰謀詭計所發出的“暗號”，悄悄思量着要不要在他們的“援軍”到來之前先行動手。
鬱佳城似對維疆人的小動作無動於衷，忍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涌動看着月輝下如同神祗的男子。
他知道，這曲子，叫——《招魂》！
……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
魂兮歸來！何遠爲些
……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
……
鬱佳城微仰着頭閉上眼，如果換做是他，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次踏上這維疆之地！
埋葬在這片荒涼之地的天朝亡靈，你們可聽到同伴的召喚？
維疆人已經悄悄將兵刃瞄準“陽關大道”上的男子，卻在這時，一聲低聲呵斥止住他們：“住手！”
鬱佳城的眼瞼動了一下，已蓄勢待發的手停住。
那被簫聲吸引的雀翎女子起身出賬，斥責着一圈如臨大敵的護衛們。
鬱佳城對他們的爭執並不感興趣，維疆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引起他的好感。
張開眼，複雜的眸子又望向“陽關大道”上的那道身影，鬱佳城眸光涌動。
對於維疆人而言，天朝人是迫得他們降服的強者；可對天朝的將士們而言，維疆則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無法想象，眼前的寒照雨，和遙遠京城方向的那人，對待侵略失敗的維疆人、對待手上沾滿同伴鮮血的維疆人，該用多大的胸襟，才能對戰敗的侵入者們和平以待？！
輕微的腳步聲慢慢走近。
鬱佳城沒有動彈，只是緩緩撤了手上蓄起的力道。
那一前一後兩道纖細的身影，並沒有不友好的氣息。
身影在鬱佳城不遠的地方，停下，如他一般擡頭望着“陽關大道”上的那道身影。
一片浮雲輕紗般飄去，孤涼的月不知疲倦地揮灑清澈的光輝。
幾近透明的玉石建築上，那道翩翩若仙的身影極不真實地落在最高處。
月光在他眸底折射出清澈的空靈，寒照雨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固執地祈禱着什麼。
整個大地都在他腳下！
整個維疆都在他腳下！
甚至，全天下，都臣服在他腳下！
可他卻始終無知無覺，眸底遍佈黑暗的傷痛，放縱着內心呼喚他曾經的部下們。
嗚咽的簫聲鑽進耳畔，席捲在腦海最深處，維疆人竟感到陣陣冰寒。
而那雀翎女子的眼中，竟突然起了紅意。
簫聲終於沉緩地停下。
夜風拉扯着他束着玉冠的發，寒照雨孤獨地坐在“陽關大道”最頂層，失神地望着遙遠的漆黑領域。
除了風聲，他再聽不到什麼。
那些哭聲，那些哀怨，好像都漸漸沉寂在這陌生的大漠之中，永遠沉睡下去。
緩緩站起身，閉上眼感受夜風的粗獷冰寒，想象着他的兒郎們就這麼永久地睡在這異鄉之地，任他如何都無法真正撫慰他們的亡靈。
“勇士、是有家人或者朋友……留在了這裡麼？”雀翎女子的聲音很低，很輕。
鬱佳城眼神一凌，沒想到這女子竟這般敏感。抿了抿脣，半晌，才語氣不明地道：“姑娘果真聰慧。”
“……對不起……”
鬱佳城沒想到這女子竟會突然道歉，而展身躍下的寒照雨，正聽到這句肺腑之言。
眼神微微晃動着，寒照雨斂去諸多神色，淡淡道：“姑娘不必道歉，自古兩國開戰，究其原因，豈會是一人之由？”
夜又恢復了之前的寂靜。
維疆男兒們仍在謹慎地巡邏，只不過更多的警惕目光卻是看向這兩個漢人的方向。
兩頭駱駝旁，一處小小的篝火映紅了幾張年輕的臉孔。
雀翎女子顯得格外安靜，惹得身邊侍女時不時悄悄望望她，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寒照雨眸子裡帶了幾分酒後的迷醉，但聲音依然清泠沉穩，“姑娘何必這般耿耿於懷？在下不過觸景生情，寥以祭拜。兩國之間的戰事，我們任何人都是無法左右的。”
“勇士、真的這麼想麼？”雀翎女子終究年齡不大，眼睫不住地忽忽閃閃，“可是，我們大維也有很多勇士被天朝的將士所殺，我見過他們的親人，恐怕，他們永遠不會像勇士這般想。”
寒照雨的眼神動了一下，聲音不由緩和一分，“可姑娘並不是他們，不是麼？不然的話，姑娘現在還會和我兄弟這般促膝而談？”
鬱佳城見寒照雨的神情恢復不少，也稍微化去之前的冷淡，“所謂不一樣的心胸，所見所聞也不會一樣。姑娘的胸襟，怕是尋常人家所不能比的。”
女子被他二人的話惹得雙頰微微泛紅，“那是因爲，我想和你們中原的勇士、做朋友。”頓了頓，又紅着臉雙目微微亮地補充道：“三年前，你們天朝的王儲曾說過，我們兩國的子民、都會是手足摯友！”
鬱佳城不由微微失笑——笑這小女子，分明是堂堂一國公主，竟會這般天真！
寒照雨卻帶着三分認真地看着她，“我們中原的子民，也都願意和姑娘交朋友。”
“真的？”女子聽得這話，登時又驚又喜，“勇士真的、願意和我做朋友？”
寒照雨笑如春風，“喝了姑娘的酒，難道我們還不算是姑娘的朋友嗎？”
“真的？”女子一喜，“我從來沒有中原朋友！我身邊的人也都沒有中原朋友！勇士，你們是我第一個來自中原的朋友！”竟激動地立刻坐直身體，伸出右手，“勇士，我們三擊掌吧！”
鬱佳城一愣，“三擊掌？”
擊掌爲盟他再熟悉不過，但眼前的女子竟要與他三擊掌？究竟什麼意思？僅僅爲這結交？未免太小題大做！
女子卻以爲他不懂什麼是三擊掌，“我們與你們天朝的王達成禮儀之邦時，不但簽署了文約，我阿、……我們王子就與你們的王儲在我們雙方大軍面前三擊掌爲盟！”女子張着白淨的掌心，“三擊掌，是我們大維最崇高的誓約！三擊掌後，哪一方背叛，必得天下唾棄，天下皆可羣起而攻！”
身邊的侍女脣張了張，但看着女子的神情，還是閉上了嘴。
而這雀翎女子則迫切地看着他二人，語氣認真而堅定地道：“今日我與二位中原勇士結爲好友，三擊掌爲誓，任何一方不得背叛，願永生永世結爲友人！”
鬱佳城心中一凌，眉頭微皺，交個朋友而已，這女子怎的將三擊掌用得如此隨意？
女子的眼神滿是期盼。
鬱佳城不由遲疑。
卻聽“啪！啪！啪！”三聲！
寒照雨脣角輕揚，“姑娘，願結永世之誼！”
女子一陣欣喜，“勇士！”
寒照雨笑意更濃了些，“姑娘忘了，三年前我們成爲禮儀之邦時，我兩國之民，不已經是朋友了？”
女子聞言更是開心，使勁點頭，“嗯嗯！”繼而雙目灼灼地看着寒照雨，“勇士，你長得好像天朝的王！”
寒照雨面色不易察覺地一僵，隨即恢復正常，笑道：“姑娘真會開玩笑！莫非姑娘見過我們王儲？”
不料女子當真點頭，“見過的！雖然，只是遠遠一眼。”
鬱佳城沒放過寒照雨臉上稍縱即逝的凌色，自是明白他這個曾經殺敵無數的先鋒指揮官怕被女子認出，笑道：“姑娘真是神通廣大！連我們都沒見過我們的王儲！”頓了一頓，“不知姑娘可否爲我們講講？”
“當然可以！”一提到天朝王儲，女子竟眼角眉梢都透着濃濃的欽慕與嚮往！
“他真的是一位天神般的勇士！他征服我們所用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智慧與胸懷！我們戰敗，我阿哥……我、我們的……王子遭到想伺機篡位的堂兄背叛，被你們的王抓住，不想他竟親自送回王子，不容許任何人侮辱了我們的英雄，更不許軍隊趁機欺壓我們！還送我們這座價值連城的‘陽關大道’！”
女子說得入了迷，“阿哥說，他好年輕，白白淨淨的模樣像個翩翩公子，但是武功極高，英明講義氣！是個神一般的厲害勇士！……”
篝火漸熄，醉酒的寒照雨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女子也被侍女催促着引回帳篷，維疆人漸漸睡下，只有幾個強壯的男子來回巡視。
“他征服我們所用的不僅僅是武力，更是智慧與胸懷！”
“是個神一般的厲害勇士！”
鬱佳城枕着雙臂，望着星辰隱沒的夜空，心潮涌動。
王儲天澤，不管在哪都能聽到大家的稱讚！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吧！鬱佳城暗歎，難道，真的沒機會相見嗎？
天亮得似乎有些晚，寒照雨勉強睡飽醒來，竟沒看到日頭升起。
拋開身上所蓋之物，脾胃依然隱隱不適，額角也因宿酒而微微脹痛。連灌了幾口清涼的水，睏倦纔算褪去不少！
“這毯子——？”好一會兒，才發覺剛剛被自己隨手丟至一旁的羊絨棉氈，擡頭看看忙忙碌碌收拾行裝的一行維人，已然恢復如常的寒照雨揚眉調侃，“鬱兄不會是爲了小弟犧牲色相了吧！”
“哈哈！爲兄哪有什麼色相可犧牲？”一屈膝，鬱佳城蹲在他面前，笑得極不懷好意，“在這種荒涼地也能招蜂引蝶，賢弟真是不簡單！”瞟了那些人一眼，“只是，這隻特殊的蝴蝶如此豔麗，賢弟可消受得起？”
沒消遣到鬱佳城，反倒被取笑到自己身上，寒照雨疊着棉氈，“小弟消受不起，鬱兄可以嘛！哈哈！放心，小弟不會告訴嫂嫂的！”
還沒來得及將棉氈送回，時刻關注二人的維人已先一步到來。
昨晚的侍女笑如春風，卻是對着寒照雨，“勇士，我家主人有請！”
“在下、一人？”寒照雨不禁皺眉。
鬱佳城看了一眼唯一一個還未被收起的華麗帳篷，笑着拍拍寒照雨，“快去吧！別忘向人家姑娘道謝！”
寒照雨才懶得理他，跟着女子向帳篷走去。不知是不是錯覺，維疆人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不對，昨晚還是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樣，現在竟是笑得很詭秘的嘴臉。
“你們都下去吧！”還未進帳，便聽到雀翎女子的聲音。
寒照雨一愣，不知該不該進。
“勇士？”女子竟笑盈盈親自掀開帳簾，“勇士請進。”
寒照雨溫文淺笑，雙手奉上棉氈，“在下謝過姑娘！”
女子沒接棉氈，精心細化的花顏泛着不同尋常的紅暈，“勇士、就要回中原了麼？”
寒照雨一揚脣角，“‘陽關大道’已經見到，該回去了！”
“那、勇士願不願意順便、去看看我們維疆？……昨晚，我們已經是朋友，如果勇士能跟我一起去維疆，相信勇士會和我們更多子民成爲朋友！”
看她臉色紅撲撲、想瞅自己又不敢直視的模樣，寒照雨想起鬱佳城的話，不由暗歎口氣，將棉氈放在一旁已收拾利落的行李之上，揚起一抹純淨的笑，“姑娘盛情在下心領了，只是我們已到回去的時候，不然家中會記掛。”
“真的、要回去嗎？”女子聞言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咬咬脣，張大眼睛巴巴地瞅着寒照雨臉上的堅定，“那，我們還能再見麼？”
看她純純期盼的憐人模樣，寒照雨微微不忍，卻又不得不敷衍，“這個隨緣吧！”
女子低頭坐在軟墊之上，不知想着什麼，一時氣氛很是尷尬。
見狀，寒照雨一抱拳，“姑娘，在下告辭。”
女子聞言慌忙跳起，“等等！”
“姑娘可還有事？”
“我……”女子緊張地低着頭，半晌，才鼓起勇氣對上寒照雨漆黑如墨的眸子，“那、那就讓我……和勇士、告個別吧！”
寒照雨難得愣了一愣，沒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我叫艾薩蒙。”
寒照雨心中一動，果然！
不想女子竟踮起腳尖，吻上寒照雨白淨的頰！
寒照雨一驚，別開。
女子訕訕站定，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寒照雨心裡亂作一團，不想竟惹上這麼個**煩，只想趕快脫身。
“我……”艾薩蒙細如蚊聲，滿面通紅地摘下氈帽上的雀翎，雙手遞到寒照雨面前，“勇士……能收下這個嗎？”
寒照雨眉頭微微蹙，雖不甚明白其中含義，卻也能猜出大概，脣角一揚，退開一步，“姑娘還是帶着這雀翎更美！”
艾薩蒙豈會料到他竟會不接？看着他走出的身影頓時愣住，忙追出帳外。
他卻已經大踏步走向鬱佳城身旁，而後對着一行人豪爽地揮揮手。
艾薩蒙好不甘心，卻又無力可施。
“公主？”侍女關切地上前，“要不要攔住他們？”
艾薩蒙好半晌才搖搖頭，“我們，該回去了。”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我一定會再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