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軍帳中，一年逾而立的魁梧大漢傍燈靜讀，冷峻黝黑的臉彷彿刀刻，一條猙獰的疤從鼻翼劃到右耳。
帳邊，一套厚重的盔甲不時被油燈映上點點寒光。
“什麼時辰了？”憨沉的聲音跟他本人一般透着不可抗拒的威嚴。
“回將軍，還沒到二更天。”
“嗯，下去吧。”放下書卷，冷靜無波的眸底不合時宜地染上揮之不去的擔憂神色。
二更天？待到明天，這天下恐怕就要變天了吧？
痛苦地閉上眼，想起那人曾經的無所不能，這次如此險境，可還能力挽狂瀾？
“將軍？”將士沒有動。
“何事？”大漢瞬間收起一切情緒。
“回將軍，大軍行進速度緩慢，聽說副將將軍非常惱火，揚言要報給主帥！”
大漢皺了皺眉，硬聲道：“告訴他，讓他報！三軍早已疲憊不堪，哪有力氣日夜兼程？本將軍已全然聽從，若再相逼，”頓了頓，深沉的聲音冷若冰霜，“玉石俱焚！”
“將軍？！”將士一驚。
“照本將軍的話說！”
見大漢似動怒，將士慌忙退下。
又恢復寧靜的軍帳，大漢端坐半晌，纔不禁苦笑，不想自己竟有一天走到如此地步！
那人若是知道後、一定恨不得殺了自己吧！
自己也從未想過，竟有一天會……背叛他！
更聲起，竟如此之快便到二更天！
“將軍！”一將士匆匆走進，“營外有個年輕男子要見將軍，說是將軍故友！”
“故友？”大漢狐疑，“是、什麼樣的男子？”
“回將軍，他只說將此物交給將軍，一看便知。”呈上一物。
竟是枚碧玉扳指！
大漢大驚，“一行多少人？”
“只一人一騎！”小心地打量着大漢，“將軍，屬下們正監視着他，是不是——”
“大膽！”大漢厲聲呵斥！
將士一顫，忙跪下，“將軍恕罪！”
大漢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許聲張！”竟匆匆親自走出軍帳。
軍營前，白衣男子迎風而立，身旁，一匹棗紅駿馬帶着僕僕風塵。
風翻卷着身上的素白棉裘，男子紋絲不動。
雖已知曉，大漢見到來人時仍抑制不住的驚異忐忑，上前便要行大禮，“末……”
“故友相見而已，”寒照雨先一步扶住他，“不消如此。”
大漢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轉眼看到一側一直緊盯着自己的士官，眸中一沉，立刻轉過頭，對寒照雨僵硬地微頷首，“這邊走。”
寒照雨將他反應盡收眼底，不着痕跡地打量周遭一眼，心中一絲了悟。
“末將佟績拜見王儲殿下！”
見他恭敬大禮，寒照雨毫無端架地扶起他，“又無外人，這麼客套給誰看？”
“末將、不敢。”
寒照雨看他拘謹的模樣，笑着拍了拍他厚實的肩，“看上去還是這麼硬朗！怎麼樣，這兩年過的可還好？”
佟績心頭一暖，“勞殿下記掛，末將賤命一條，倒是結實。”
“那就好！”寒照雨撩衣坐下，見佟績依然謹慎地立着，笑道：“站在那裡做什麼？過來陪孤王坐坐。”
佟績慌忙躬身，“末將不敢！殿下乃萬金之軀，末將……”
寒照雨一滯，眼神黯淡下去。半晌，才幽幽道：“兩年不見，不想你我竟生疏至此！你、你以前絕不會這般喚我……”
佟績胸中酸澀不已，卻只是低下頭。
身邊，整潔的盔甲厚重結實，雖已劃滿傷痕，依然潔淨如新，可看出主人對它愛護有加。
輕輕叩打，悶悶的響聲，寒照雨聲音略低，“你、還穿着它？”
佟績脣嚅了嚅，“殿下所賜之物，末將上陣殺敵、一直披着它。”
細長的指輕輕撫着盔甲上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劃痕，寒照雨眸中染上一層什麼，“你記得的是孤王贈與你，孤王記得的卻是那次遭伏擊，孤王中箭墜馬，是你拼死相救，不但爲孤王擋下那致命一刀，更揹着孤王殺出一條血路！……那次，孤王險些失了你！……”
佟績喉頭髮燙，“殿下、還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解下身上棉裘，起身，“孤王說的每一句話，孤王都記得！”
佟績虎目發脹，心微微顫。
當年，他一執自己厚腕，金口玉言，“吾與佟績人前君臣、戰場兄弟、堂下知己！”
不知這話，在時過境遷的今日，還做不做得數？
佟績脣張了張，終是未說出什麼。
“這劍、還留着？”寒照雨不知何時取下帳邊懸劍。
佟績刀刻般的臉一絲動容，點點頭，“末將、一直佩戴於身！”
寒照雨眸底一片迷離，冷銳的寶劍在他手中閃着簇簇寒光，“這把劍跟隨孤王十餘年。六年前與胡人的最後一役，你殺敵無數，戰刀刀刃全部翻卷！孤王便將它賜給了你！”輕輕撫着沉潤厚質的劍鞘，“軍中，流了多少我們共同的血，怎能數得清？正因你身經百戰、沉穩內斂，父皇才放心將昌兒交給你，讓你保護他、磨練他！”
佟績臉失了血色，雙手微顫，“末將……末將……”
寒照雨憐愛地扶着佩劍。
突然，劍長吟出鞘，“嗖”地刺入桌案，劍身頓時驚顫不止！
佟績一驚，“殿下？！”
寒照雨一襲輕衫，素白的衣袂無風自動，勾勒出他瘦削頎長的身形。
“昌兒自幼野心勃勃，欲對孤王取而代之孤王無話可說！卻不想連孤王出生入死的手足至交都棄孤王轉而反之！孤王、何其失敗！”
“殿、殿下……”
背對着佟績，寒照雨閉上眼，“父皇年事已高，經不起逼宮之擾！不如孤王現在就死在你手，讓昌兒堂堂正正接任皇位，更還了你這五年的血肉情義！”
佟績早已又羞又愧，“撲通”跪下，“殿下！末將……”
“孤王只有一言，”寒照雨仿若不聞，“昌兒非可共享富貴者，功成之後必會以防兵變而處處謀略於你！希望在此之前你便能先得一退路，也好與家人共享天倫。”
佟績再也聽不下去，“主子！求主子別說了！屬下、屬下對不起主子！”
寒照雨卻因他一句“主子”而轉身，“你、可還喚孤王主子？”
“主子！屬下、糊塗！”佟績向前跪挪兩步，淚已溢出，“屬下……屬下！……求主子救命！求主子！……求主子救屬下！昌宜主帥半年前軟禁了屬下一家老小！屬下老父已年近六旬，內子去年剛爲屬下又添一子！……主帥、甚至連屬下已嫁出數年的胞妹全家都不放過！……屬下、屬下……屬下斷不敢叛主求榮！更不敢大逆不道！只求主子看在曾經情面、救老父小兒！”
果然！
寒照雨暗歎一聲，上前扶起匍匐在地痛哭的佟績，“總算是迫你說了出來！你我生死兄弟，孤王會不知你是怎樣的人？”
“主子！……”佟績抑制不住的哽咽，“屬下……無地自容！”
“是孤王疏忽！竟留下如此大的漏洞、被昌兒抓爲契機！”頓了頓，“放心，有孤王在，絕對不會放任昌兒胡作非爲！”
“可是主子，昌宜主帥昨日晚便動身潛入京城，現在只怕一切準備就緒，只等主子——”
“無妨，先將你知道的都說來。”
佟績忙胡亂擦擦眼淚，“主帥多久開始部署的，屬下慚愧，實在不知。半年前，屬下發現主子與阮將軍的部下被慢慢調動，屬下這才察覺。不想主帥先一步軟禁屬下一家老小，屬下、不敢不從！但軍中多是跟隨殿下、阮將軍出生入死的弟兄，主帥一直沒有太大動作，只是將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
……屬下愚鈍，以爲主帥只是想掌握兵權！面對兄弟們的敢怒不敢言，屬下只能安撫，只等戰況結束！不想大軍凱旋，主帥竟逼迫屬下下令三軍，直至京城！回京行程過於匆忙，兄弟們這才懷疑，但都被主帥的人盯得死死的，根本無機會相見！”
佟績這許久的屈辱像找到發泄點一般，忍不住咬牙切齒，“前日午時，大軍過三軍必停之地的百里營而不停，兄弟們終於忍不住闖過禁衛，找主帥評論！不想主帥當場誅殺劉副將，言兄弟們目無軍法、以下犯上！更警告我等，親眷皆在他手中，不可輕舉妄動！”
寒照雨氣息早已陰沉得暗涌翻卷！
“還有呢？昌兒難道只做這些？只有這些的話，如何牽制於我、如何牽制驍騎營？”
佟績明顯一愣，“還有？這——屬下確實不知。”
是了，昌宜根本不信任佟績，如何會讓他得知？
“昌兒在軍中留下的心腹，你可知道是誰？”
佟績臉色立刻一沉，“屬下知道！”
“將軍？”一將士匆匆跑進，急切的神情不再顧慮寒照雨這一外人，“張副將聽說有生人進了軍營，硬說是來了奸細！現已帶人趕來！將軍——”
“張彥！這個卑鄙小人！”佟績一握鐵拳，“主子！待屬下了結了這個逆賊！”
“慢！殺了張彥，誰替孤王傳信與昌兒？”寒照雨脣邊勾起一抹毛骨悚然，“將將士們都喚醒！今日，孤王要清理門戶！”
沉悶嘹亮的號角驟然響起！
剛入睡的將士們一驚！此時集結的號角，莫非敵襲？來不及多想，紛紛匆忙起身，出營列隊！
“佟績！你做什麼？”還未進賬，匆匆帶兵趕來的將服男子便氣惱地大吼。
“張副將留步！”兩名將士立刻攔在帳前。
“大膽！敢阻攔本將？滾開！”
“副將恕罪！沒有將軍允許，任何人不得擅闖！”像要把往日受的氣都償回來一般，將士的聲音冷若冰霜，故意將“副將”二字咬得極重！
“好大狗膽！”張彥頓時大怒。
手下將士便要動手。
“有本將軍在，我看哪個敢大膽！”威嚴的冷聲，佟績一身盔甲，凌厲的雄姿令張彥暗自心驚。
嘹亮的號角驚擾整個軍營。
迅速地集合列隊，各將營主全部集結！
“佟將軍，你……”
“衆將士聽命！整理戎裝！”佟績看都不看他一眼，掃了一圈已整齊聚集的大小將領，後退一步當先跪下，“末將佟績，率衆將士，恭迎王儲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