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茅屋整潔有致，寬大的布簾隔成小小兩間。
簡單的木榻上，寒照雨即便暈迷，斜飛的俊眉依然緊蹙，似在努力隱忍。
“姑娘還是迴避吧，我怕姑娘會受不了。”漁人打開藥箱。
藥箱外觀古樸，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它的華貴，這絕非一個普通人所能買得起！
露凝香握住寒照雨綿軟滾燙的手，“無妨，我受得住。”
漁人略皺眉，不再言語，小心地剪下褲管，寒照雨血肉模糊的腿立刻顯現！
漁人倒抽一口涼氣，只道他的腿傷嚴重，不想竟這般令人心驚！
漁人忍着濃重的血腥氣息，手中銀針小心翼翼探着寒照雨的腿。暗紅的血已凝固，但傷口處依然滲着殷紅。血污斑駁的皮肉呈現出詭異的青白色，彷彿血已全部流盡！
銀針刺着一個個穴位，寒照雨竟無一絲反應！半晌，漁人執針的手不覺頓住，近半的血肉已壞死，這——
見他墨眉擰起、目光染上深沉之色，露凝香不覺心一提，“先生？”
“姑娘，”漁人直起身，神色凝重地看着露凝香，“公子的腿……筋脈俱損、皮肉過半壞死，更傷及腿骨！只怕、只怕日後行動……會多有不便！”
“你說什麼？”露凝香一驚，猛地站起。
看他根本不似說謊的樣子，露凝香攥緊寒照雨的手，嬌軀冰涼。
她不敢想，驕傲如他，若果真如此，比要了他的命又如何？
漁人眼中透出清晰的歉意，但實施便是如此，他只能實話實說。
半晌。
“不可以！”露凝香聲音微顫，死寂的眸子卻帶着不可動搖的堅毅，“絕對不可以！”
漁人皺眉。
他自是明白，即便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無法輕易接受。
可是這個女子一瞬間的絕望竟頃刻間給他近乎天地坍塌的錯覺！彷彿果真不能治癒的話，後果絕非可想！
這男子，究竟是什麼身份？
更何況，他雖醫術不菲，卻也只是見過那人用夜羅剎救治寥寥幾次，而自己根本從未親手試過！
萬一掌握不好——
想到此，漁人語氣平靜，“不敢瞞姑娘，公子的腿傷若按保守治療方法，雖會留下遺症，但畢竟只是微日後留下些許不便。若是想治癒，在下確實知道有一辦法，只是太過兇險，在下醫術不到火候，實在不能拿公子的後半生來賭！”
露凝香緊握着寒照雨的手。
牀上昏迷的男子，即便意識消散，依然俊眉微蹙，薄脣緊抿。
他的睥睨天下容不得一點瑕疵，又豈容被自己玷污？
許久，露凝香聲音出奇得平靜，“請先生，放手一搏！”
漁人一愣。
不敢相信這女子竟如此信任自己，更不敢相信女子在權量利弊之後竟還是選擇兇險的賭注！
“還請姑娘再考慮一番，”漁人慢慢思量着，心思急轉，“若、若果真出了差池，公子這條腿、怕是要廢掉，甚至會危及性命！”
露凝香嬌軀明顯震顫。
冰涼的手卻依然握緊寒照雨，“若他醒着，定也是同樣的選擇。”頓了頓，看向那漁人，“先生，他不得不賭！”
漁人眸光不禁時明時暗，不知道自己暗自對他二人做出的賭注究竟對還是錯！
究竟是什麼身份的人，竟會對自身也這般決絕逼迫？
若果真能就此帶出自己，實乃萬幸！
但若醫治失敗……
許久，漁人暗一咬牙，決心一賭，“倘若、倘若公子果真能承受，在下、必盡全力！”
傷口清洗了幾乎兩個時辰，露凝香不知究竟換了多少盆污水。
森白的腿骨若隱若現，與他近乎天人的風華毫不相符！
露凝香緊咬着脣瓣，命令自己相信，他必須好好的，也只能好好的！
被火燒得泛紅的利刃犀利異常，漁人定了定神，“姑娘，千萬不能讓公子有所動彈。”
若筋脈並未俱斷，便可用夜羅煞刺激皮肉生長，那樣的話，麻藥……絕對不能用！
漁人閉了閉眼，咬牙硬起心腸上前，一刀刀細細切除壞死的皮肉！
即便暈迷，無法忍受的劇痛還是令寒照雨身軀一震。
“阿雨！”露凝香慌忙按住他，緊緊握着他顫抖的手，“是我！……不要動，忍一忍就好！……不要動……”
輕如雨的聲音彷彿具有魔力，儘管寒照雨依然控制不住地輕顫，儘管鋼牙挫得“咯吱”作響，儘管壓抑的**不時溢出喉間，雙腿卻始終一動不動。
只是滿是汗水的手卻將露凝香攥得素手烏紫！
這一個時辰慢得仿若滄海桑田！
當漁人疲憊地直起身時，三人皆是汗如水洗！
“幸好！……幸好！”漁人擦了擦額上汗水，由衷慶幸！
雖傷及骨骼，但腿骨只是微裂，且耽誤並非太久，沒造成太大損傷。
雖不知漁人究竟在慶幸什麼，露凝香也能微微猜出一二。蒼白無血色的小臉望向始終未醒的男子，滿臉剛毅！
漁人敬佩地看了二人一眼，將藥箱中的藥物全部取出放在一旁，底層是一個暗格，一方潔白的舊絹子安靜地躺在裡面。
漁人並不碰那白絹，取出旁邊小小的白瓶。
神色凝重地看了半晌，才尤爲嚴肅地看向露凝香，“姑娘，這瓶藥水本是劇毒之物，卻也是生肌良藥。未來三天可以說是一道不小的坎兒，希望公子可以挺過去！”
露凝香擡頭看了半晌，最後纔看着漁人的雙眼，“白薇配製的夜羅剎，是麼？”
漁人一驚，險些一個不穩拿不住白瓶，“姑、姑娘說……誰？”
露凝香不再看他，“先生動手吧。”
漁人一時腦中凌亂。
露凝香也不催他，輕輕擦拭寒照雨面上汗水。
一番折磨，寒照雨俊容疲憊至極，周身清透如同水洗，彷彿下一刻就要融化般，再沒半點睥睨天下的風華！
許久，漁人才定下心神。如此，他們果真是爲自己而來，那麼即便不問，他們也一定會說。
按照記憶中白薇的樣子，小心地一點點慢慢將清亮如水的藥汁均勻地擦在皮肉之中，不敢多沾一滴！
額角細細密密滲出汗珠，漁人極仔細地控制着每一滴藥汁，緊張得冷汗如雨！
皮肉、筋脈，卻不能碰到腿骨上一絲一毫！
透明的藥汁並不是神藥般的神奇，但細細擦過的皮肉卻慢慢泛出些許紅意，冰冷的腿也似乎隱隱要恢復出正常人的熱度來。
露凝香一言不發地看着，內心卻遠不如外表來的寧靜。
夜羅剎，藥如其名！
可生肌活絡，可麻痹全身，亦可……劇毒無解！但不管如何配置，勢必讓人如同親身經歷地獄般的折磨！
露凝香臉色蒼白得近乎清透。當初碧城受傷，險些致殘，白薇爲其用此藥後，他將自己鎖在密室整整三日！三日之後，室內桌椅牀榻一切用具均被毀！
微顫的視線看着牀上冷汗不斷的男子，他如果受不住，該怎麼辦？
一瓶夜羅剎徹底用盡之時，夜燈已經點上多時。
那漁人早已累得脊背麻木、雙眼眩暈，卻是很沒形象地依靠在案邊胡亂抹了把額上汗水，對着露凝香晃晃空了的白瓶，舒了一口氣般輕笑。
牀上，寒照雨左腿纏滿厚厚的繃帶，雖眉頭緊鎖，但終未醒來，睡得很沉。
漁人面色泛白，收拾起地上被剪開的沾血外袍依然有些發憷。不難看出，他怕是從未見過這血腥的場面。
“公子暫時睡下，離藥效揮發還有些時間，姑娘可先休息。”
露凝香點點頭，走出房門，這才忍不住一捂胸口，吐出一口淤血。
漁人這纔想起，這女子同樣受傷不輕，忙上前。
“不妨事。”露凝香的臉色很不好看。
漁人不放心，強硬探了她脈搏半晌，才略微皺眉道：“姑娘傷勢不輕。”
露凝香朝房間內掃了一眼，淡淡道：“無妨。”
漁人略微一愣，立刻明白，這女子怕是不願男子知道她受傷之事，一點頭，“藥物微有麻痹，公子此番怕是要睡到明日。還請姑娘先清洗爆炸，在下爲姑娘熬些草藥。”
他自是聰明人，知道該對什麼人隱瞞。而面前之人，怕是任由他如何隱瞞也躲不過。
浮塵盡去，青絲垂衣。
漁人驚訝地看着露凝香，一時失態忘記閃躲。
他所料不錯，這般耀眼女子，豈會是尋常人家？尤其是那雙美目，細緻精巧的輪廊，眼梢微挑，黑白分明的眸子，璀璨若星！
如此熟悉，竟似在哪裡見過！
見他癡然的表情除了驚豔並無任何情愫，露凝香也不惱火，淡淡開口，“先生竟能如此君子，當是心已有所屬吧！”
漁人一愣，繼而笑笑。
她的美無可比擬，怕是世人皆驚羨，她又如何會不自知？
“姑娘與公子到此，難道還是爲了其他君子？”
露凝香卻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漁人脣張了張，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攔住她，“姑娘留步！姑娘、姑娘方纔言及……似乎言及——白薇……”白淨的俊臉漲通紅，漁人不自覺呼吸略顯粗重，“敢問、可是京城侍郎大人千金、素有‘第一女御醫’之稱的白小姐？”
露凝香駐足，卻不看他，“你既然選擇棄她而去，又何須問這些？”
“我、我沒有！”俊雅之人失了沉靜，一把拉住露凝香，急急道：“沒有！不是的！我沒有棄薇兒！我、我只是……”
“放手！”冷冽的斥聲，露凝香小臉冰寒。
漁人一滯。
露凝香冷冷的神情神聖不可侵，竟令一向沉穩的漁人微微心驚。
不再回頭，直接走進房門。
半晌，漁人才苦笑一聲，擡頭看着已是暮色的蒼穹，不知想着什麼。
接下來的三天，秋賞韻——那個根本沒必要對他們隱藏身份的漁人、那個曾經名動京城的傲物大才子，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剛毅！
他雖沒有親自體會過藥物刺激經絡皮肉快速再生是什麼滋味，卻也在京城見過白薇治療征戰受傷的將領的場景。那樣鐵骨錚錚的大漢都忍受不住摔打嘶吼，最後不得已被緊緊捆綁在牀上。
可眼前的男子——
他始終不提任何關於此的隻字片語，或與女子下棋，或說些秋賞韻聽起來似懂非懂的人和事，並不時淺笑出聲。
只是無血色的俊顏、淋漓如雨下的汗水、暴起跳動的青筋，還有抑制不住的輕顫泄露了隱匿的強韌！
露凝香也彷彿渾然不覺，若無其事地穩穩落子，輕輕試着他額上汗水，時而蹙眉細想，時而贊同地聽他謀劃着什麼、說着自己的看法建議。
依舊的風華，高貴如玉！
在他二人面前，秋賞韻竟覺自負如己，相比之下這般渺小！
這樣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