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風是最能看出一個人性格的東西。
老道邊與鬱佳城下着棋邊暗自感嘆,這年輕人眼光開闊,全盤殺氣騰騰,可對時機的把握,卻絲毫不及寒照雨。
寒照雨下棋向來是隨意地落子,不爭不搶,看似溫和無害,可慢慢的,便會發現早已被他全盤攻陷!
老道直搖頭,這姓鬱的小子絕不是個簡單人物,可他身上卻有着最致命的東西——盲目!
“鬱小子,你這心,可是很不靜哪!”
鬱佳城聞言揚眉,“道長何以見得?”
老道捋着鬍鬚,慢慢又落下一子,“你這棋看似沉穩,實則浮躁。你看看這裡,我的棋是快被你吃完了,可是你在這邊卻留了多大的機會給我?”說着,又落下一子。
鬱佳城看了半晌,不禁笑了笑,“甘拜下風!”擡頭,笑看向寒照雨,“怎麼樣?要不要來一局?”
寒照雨坐在一旁看他二人下,笑着把玩腰間美玉,“小弟對下棋這東西,一般沒什麼興趣。”
老道卻知道寒照雨沒說實話。
寒照雨很喜歡下棋,只不過他清楚,下棋就是將自己的一切性格缺陷都暴漏給對方,所以,他從不輕易與人下棋!
鬱佳城卻絲毫不懷疑,“你這隻知道遊山玩水的性子,倒是什麼時候能收斂收斂?”
寒照雨懶懶靠在樹下,“改不了了!恐怕這輩子都是這樣了!”想起什麼似的,又自言自語道:“那時說帶玉兒出京城看看外面的山呢,到現在都沒尋到合適的機會。”
鬱佳城笑呵呵收着棋子,老道倒是直撇嘴,“這小子!眼裡就只有媳婦兒!”
鬱佳城倒是很樂意見寒照雨一心只有他的玉兒表妹,“照雨可是不可多見的性情男兒,對未婚妻始終如一。”
又是一局棋落子,老道瞟了一眼睡着般的寒照雨,故意對鬱佳城道:“你是沒見過他那媳婦兒,那美得,我老道要是年輕點兒……”
“死心吧,再年輕我的玉兒也不會看上你!”寒照雨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也不張開眼。
“你這混賬小子!”老道氣得吹鬍子瞪眼。
寒照雨笑了笑,這天下敢罵他混賬小子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真正的閒雲野鶴了吧!
道觀後一處平緩的斜坡被老道開墾出來,種上一地綠油油的菜苗。
鬱佳城很是無奈,他堂堂擒龍山莊少莊主,竟然給一地不知名的野菜澆水捉蟲!
寒照雨的流雲袖也高高挽着,難得他一翩翩貴公子竟能這麼認真!
擡頭望見鬱佳城很不情願的臉,寒照雨笑笑,“小弟第一次被道長打發來幹活兒的時候與鬱兄一樣,可是道長卻說,做這些,可讓人明白什麼是腳踏實地。”舀着木桶中清涼涼的水爲一棵棵綠瑩瑩的菜苗澆着,“小弟雖到現在都不甚理解這腳踏實地,但對這一地生命卻也有了些許了悟。”
“哦?”鬱佳城並不怎麼相信只侍弄這一地菜苗會有什麼了悟,不以爲然地笑道:“賢弟可是成了大愛萬物的聖者?”
只聽聲音便知他的不信,寒照雨也不在意,“世上有沒有大愛萬物的聖者小弟不知,可小弟卻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你悟出來的就是這個?”鬱佳城好笑。
“呵呵,小弟當然知道這是人盡皆知的古言。不過,”隨手撫上一片嫩嫩的葉,“這一棵菜沒了,對道長來說沒什麼影響。可是這一地菜沒了,道長就要餓肚子。”
鬱佳城看向寒照雨,不知他想說什麼。
寒照雨擡頭,似笑非笑,“或許這一地菜葉都不會引起多大的波瀾,可是假如有人,將這天下的菜盡收於手呢?”
鬱佳城微怔,看着神情隨意中透着點點嘲弄與駕定的寒照雨,他似極不在意,卻又似鄭重狂傲。
“一棵棵侍弄這菜苗,就是一棵棵地將菜收到手中。一顆,不算什麼,可是慢慢的,總會到讓人無法忽視的時候!”手指微動,一株嫩生生的菜被連根拔起,寒照雨似笑非笑地看着,“鬱兄難道沒聽說過,‘得民心者得天下’麼?即便沒有皇上的旨意,鬱兄覺得,下一任君王除了主帥還能有誰?”
鬱佳城驚愕地看着,從不知道瀟灑閒散如寒照雨,竟也可以這般睿智凌厲!
“這,便是民心!”將那棵菜葉一點點握在掌心,寒照雨勾脣一笑,“不管是君王,還是平民,只要失了民心,必亡無疑!”擡眸,目光幽深地看向鬱佳城,“鬱兄,可明白?”
鬱佳城心中浪潮涌動,不知該說什麼。
寒照雨的話分明透着另一層含義,他卻如何都體會不出,“賢弟,你……”
將他的反應清晰地看在眼中,寒照雨知道他怕是根本不懂自己的意思,不覺心微涼,勉強勾了勾脣角,“沒什麼,小弟不過是一時感慨而已。”
鬱佳城沉默了片刻,卻將他的話理解成是單純對王儲天下歸心的感嘆。
想到來時的對話,靈動如寒照雨分明早已察覺到自己對天澤的不同。
鬱佳城眸光微晃,他同樣是唯一能進他心之人,他怎能依然對他有所隱瞞?抿抿脣,半晌,才思量着開口,“賢弟可知,爲兄爲何對天澤如此在意?”
寒照雨心中動了動,面上卻是不在意地笑笑,“鬱兄不是早說了麼?主帥這樣的人,誰不被吸引?”
“是啊,誰能不被吸引?”鬱佳城站起身,“賢弟可知,天澤這個名字,是三十多年前,我孃親爲他取的?”
寒照雨的手不覺握一下,掌心中的菜葉被瞬間奪了勃勃生機,“……是、麼……”
可他想說的卻是,他從小、便知。
鬱佳城沒看他,“天澤,承天恩澤,這便是三十多年前的孃親爲她多年後的嫡親侄子取名‘天澤’的喻意。當年皇帝昭告天下,當朝太子名諱天澤,孃親就經常對年幼的我說,除了佳池,我還有個嫡親表弟,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他叫、天澤!”
寒照雨薄脣緊抿,玉手一點點握緊。
“就像烙進腦海一般,天澤,太子天澤,王儲天澤,我沒有一日不在蒐集關於他的一切傳聞。他四歲之時便爲自己定下丞相千金爲妃;他十三歲劍法超過皇城御用劍師;他十四歲正式步入朝堂;十五歲隨學子殿試,才壓狀元郎;十六歲初次帶兵便連連告捷;十七歲將蠻夷所侵佔的疆土全部收回,並迫得諸邊小國歸順我天朝。後來在南疆更是驚聞不斷!他的大將軍戰場犧牲,他被維人埋伏九死一生,他第一次與敵軍勢均力敵,他千軍萬馬中取敵軍驍將項上人頭,他無數次死裡逃生,他訓練出駭人聽聞的驍騎營,他一次次反敗爲勝,他不趁維疆內亂而攻陷、反助他們朝野平定維疆,他與維疆達成禮儀之邦,帶百萬大軍班師回朝!而後,他衆望所歸地被立爲王儲!天澤,天澤!有這樣一個流着相同血脈的弟弟,我怎麼可能不在意他?”
寒照雨緊抿着薄脣!
他聽到他豪情中是毫不遮掩的讚賞,他聽到他言語間是滿滿的憧憬,他聽到他心中是灼灼的期待,他聽到他親口稱他爲弟!
可他卻無法開口說一個字!
許久,鬱佳城自嘲地笑笑,“爲兄是不是在揭皇室的醜聞?堂堂皇帝的嫡親姐姐,當朝大長公主,竟是一介平民百姓的妻子!堂堂最具威儀的九天王儲,竟有我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嗜血表哥!”
他沒看到,身後的寒照雨面色微白,拳握得直抖。
青青的菜汁從他指間滴落,墜在溼潤的菜地土壤,瞬間被允吸得不留一絲痕跡。
“其他的衆多皇子,我都陌生得很,可對天澤……賢弟你說得對,我對天澤、的確非常在意。在意到孃親已經離開多年仍認定他是除了山莊、我在這世上唯一有着血緣關係的嫡親弟弟,在意到明知爹和朝廷已發生了不知多少次干戈仍不能減少對他的一分迫切!”
寒照雨慢慢站起身,死死看着眼前又不自覺望向遙遠京師方向的男子,“你果真這般在意?你果真這般想見他?你果真當他是你弟弟?”
鬱佳城一怔,回身。
“若果真如此,你爲何還要走這條路?爲何還要堅持與朝廷對抗與他對抗?”
寒照雨的聲音中是從未聽過的激越,甚至竟是溢恨地指責。
“照雨……”鬱佳城的眸光略微晃動着,驚愕地看着面前負面情緒極少外漏的男子。
“假如、假如!……你難道沒想過沒有哪位君王會允許有人將自己的國土攪得血雨腥風?假如他對你出手,你!……”
斜陽鋪卷在他身後,鬱佳城看不到寒照雨臉上神情。驚愕半晌,才勉強勾起脣角,似不在意地笑笑,“賢弟可知,這多年我有多期待他可以知道我的存在?多想有一天能被他當成敵手親自較量一番?”頓了頓,自嘲笑笑,“儘管我知道這是無稽之談!”
“你!……你會後悔的!主帥、他絕不會手下留情的!”近乎絕望的低吼,寒照雨轉身離開。
橙色斜陽下,鬱佳城看不清他耀眼的白衣,只知道那錦袍翻卷的身影竟似濃濃透着什麼。
驚愕過後,鬱佳城不禁苦笑,他怎的可以跟他說這個?怎麼可以跟視他性命重過自己的照雨說期待被無往不勝的那人討伐?
透着戾氣的身影越走越遠,鬱佳城恍然想起,他竟忘了告訴寒照雨,除了山莊,除了那人,除了露凝香,他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還有一個他——寒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