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誠當鋪。
一輛帶着擒龍山莊內眷獨特標誌的華麗馬車停在門前,捲起一陣富貴人家的閨閣女子慣用的薰香風浪。
正困得打盹兒的活計被馬蹄聲吵醒,一擡眼,忍不住低聲怪叫,“先生快看!大小姐剛走,少夫人就來了!”
“胡說什麼?”賬房先生忙低聲訓斥一聲,拉着活計迎出來,“榮大管家?!快請進快請進!東家在後院,小的這就去請東家!”
“不必了,你們進去通報一聲就好,就說少夫人有事相見。”
隨着榮叔厚重的聲音,雙層繡花翠珠簾被一隻女子的手掀起一角,一個看上去很是機靈的婢女率先跳下馬車,“少夫人,到了。”邊說着邊小心地攙下一位身着上等錦緞的女子。
高頭駿馬,香車美人,在熱鬧的鎮子街道上格外搶眼,引得路人紛紛觀望。
只見那馬車的主人身形窈窕有致,清秀的面龐美得好似畫中人,只是小臉淡漠,顯出幾分高高在上的冷清來。
司徒琴嫣擡頭看了看大大的招牌,掃了一眼整潔卻略顯空曠的店鋪門面,邊邁着標準蓮花布子走進邊問榮叔,“這就是當鋪麼?”
“是的少夫人!”精明的賬房先生忙上前,“我們東家的這間鋪子,可是咱們這裡最大的當鋪了!”同時不忘踢了夥計一腳,小聲呵斥:“還不快進去通報!”
司徒琴嫣略微皺了皺眉。
店鋪內整潔有序,後堂的光潔大木架上擺放着陳舊的古董瓷瓶、匕首武器等物什。
在司徒琴嫣眼中,當鋪就是窮人家或者賭徒嫖客之流賤賣家當換銀子的地方,她想不透翩翩大家公子的寒照雨怎麼會選擇做這麼一檔卑賤的營生。
沒錯,在司徒琴嫣眼中,不光是當鋪,大部分商行在她看來都是那麼低下卑微。
頗瞭解司徒琴嫣脾性的榮叔瞟了賬房先生一眼,賬房先生立刻會意,“少夫人,東家在後院。少夫人請這邊走,小的給少夫人引路。”
“嗯,知道了。”午後小憩剛起的寒照雨聽了夥計的話倒是沒太多驚訝,將毛巾遞給額岑,波瀾不驚道:“去讓廚娘泡壺桃花茶來!請少夫人在偏廳等候,我這就過去!”
額岑仔細服侍寒照雨着裝,忍不住齜牙,“少爺果真神機妙算!”
寒照雨揚了揚脣角,“知己知彼,投其所好!循循善誘,纔是上策。”
描金白瓷茶盞中,兩朵色澤誘人的桃花散着淡淡的清香。茶色澄明好看,輕嘗一口,淡淡的桃花蜜的清香遮去了桃花茶原本的苦杏仁味兒,格外好喝。
“這泡茶的功夫倒是很不錯。”司徒琴嫣方纔的鄙夷不覺被這杯極合她口味兒的桃花茶衝散了去,又品了一口,回頭對身後的婢女道:“阿映,你什麼時候也能將這泡茶的本事學上幾分?”
那叫阿映的婢女倒是機靈得很,忙道:“回少夫人,今晚回去奴婢就向大管家討幾個茶方學上一學,不過奴婢着實有些笨,還求少夫人能多寬限幾日。”
司徒琴嫣當然知道自己這婢子就是個滑頭,“得了,你還是安安分分待在院子裡、不亂跑才叫我更省心。”
說話間,門外已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同時傳來的,還有男子清潤如三月春風般的聲音:“嫂嫂?嫂嫂怎的來了?有事的話讓莊中兄弟吩咐一聲,小弟立刻便到!”
朗朗聲音伴着淡淡的檀木香,頎長的身影自門外出現,脣角那抹淡而和煦的笑比他身上的銀紋白袍更耀眼。
纖塵不染,筆直如鬆,一點墨玉嵌在腰間錦帶,更顯風姿矯健。真倒是比那古語裡的景更勝三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可惜這“陌上”之人卻並非司徒琴嫣,而依然是眼前這翩翩貴公子——其人如玉也,其風采無雙也!
晃神兒也不過只是短短一瞬間,司徒琴嫣放下茶盞,也不起身,“賢弟有理了,上次多有得罪,還請賢弟見諒。”語氣雖誠懇,卻分明透着股疏離。
寒照雨爽朗笑笑,“嫂嫂哪裡話?是小弟魯莽,誤闖嫂嫂院中,還請嫂嫂莫要怪罪纔是!”
言語大方得體,人更是落落風華。說話間已撩衣在司徒琴嫣對面坐下,優雅地端起香茗,浮了浮嫩葉。寬大的銀紋雲袖下露出精瘦的腕骨,細白如玉,更顯修長。
聽他坦然提起誤闖之事,司徒琴嫣的眼神不禁晃了一下,好像那日被他發上冠玉晃了眼,久久不能復原。抿了抿脣,醞釀出一抹極淺的笑意來,“也怪我們山莊招待不週,賢弟莫放在心上。不過今日冒昧前來,卻是有事想勞煩賢弟。”
“嫂嫂有何事,儘管說。”寒照雨聞言立刻放下茶盞,略顯認真地望向司徒琴嫣。
那一瞬間望過來的剔透眸子,就像虔誠的信徒看到心中的信仰一般鄭重,好像司徒琴嫣剛剛說的是什麼信語箴言。
司徒琴嫣哪裡受到過這般重視看待的眼神?當下被他注視得心中一陣怦然,竟突地想起那句“瑣兮尾兮,流離之子”來,一時間哪裡還記得自己要說什麼?
“我……”登時臉一熱,就亂了心跳。
“少爺。”額岑適時端來兩盤精美的糕點,“少夫人,這是府上廚娘最拿手的點心,少夫人請先嚐嘗!”
寒照雨適時笑道:“嫂嫂來的倒是時候,這點心是中午剛做好,這會兒口感剛剛好,嫂嫂請嚐嚐。”
司徒琴嫣頓時覺得雙頰莫名的灼燙,略微推辭了下,便順勢停下剛剛被打斷的話,輕翹玉指拈起一塊外觀很是誘人的點心來。
這點心看上去很像是京城宮廷裡傳出來的花酥,但比花酥要美味得多。口味稍偏清淡,帶着淡淡的花香,之中藏着點點碎果仁。輕咬一口,脣齒留香!
司徒琴嫣覺得,她從沒嘗過這般可口的點心!
“嫂嫂覺得如何?”
司徒琴嫣眼神微有些晃,微垂着頭不敢擡起,輕點頭,“嗯……”
在他無匹的風儀下,司徒琴嫣忽然有些忐忑起來。含在嘴裡的點心不敢咀嚼,生怕發出不雅的聲音來,同時又忍不住擔心脣上的丹蔻是不是被蹭掉。
咬了一口的花酥拿在手中,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時間覺得自己成了那作繭自縛的蠶,被自己困着尷尬不得出。
“嫂嫂喜歡就好!”寒照雨似沒看到司徒琴嫣嬌豔的小臉,“額岑,將這花酥包幾封,請榮叔爲嫂嫂帶回去。”
“是。”額岑應着,對榮叔點點頭,一同走出去。
房中似乎一下子變得寬敞不少,司徒琴嫣好像終於從那繭中鑽了出來,忙穩了穩心神,若無其事地放下糕點,接過阿映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脣角。
“方纔嫂嫂所說是何事?”
司徒琴嫣這會兒早已沒了剛纔的三心二意,心下思量片刻,才故作不在意地開口,“上次賢弟送的瓷器,妾身很是喜歡。”
回頭看了阿映一眼,阿映忙掏出厚厚一疊銀票來,雙手捧到寒照雨跟前。
寒照雨掃了一眼,略微皺眉,“嫂嫂這是何意?”
意料之外地在他眼中沒看到任何貪念,司徒琴嫣的眼神不禁又晃了一下,這才笑道:“賢弟莫要誤會。賢弟送來的青瓷乃是精品,妾身在書上曾看到過記載,那青瓷想來是真品龍泉青瓷。不過據書上說,賢弟送的這龍泉青瓷應當是全套五件,妾身着實喜歡得緊,所以今日冒昧前來,想請賢弟能割愛成全。”
“原來如此。難得嫂嫂喜歡,只是——”寒照雨遲疑。
“讓賢弟爲難了?”司徒琴嫣一見他神情,不覺心中一突,立刻道:“賢弟儘管放心,我定會以高於市面的價格來買,不會……”
“嫂嫂誤會了!”寒照雨打斷她,示意阿映將銀票收起來,“只是這青瓷是小弟外出行商時偶然所得。小弟也知這青瓷只是其一,但料想嫂嫂會喜歡,所以冒昧送給嫂嫂。小弟也曾繼續尋這套青瓷,只是一直無果。如今看來,倒真是要令嫂嫂失望了。”
“這、果真是有些遺憾的。”司徒琴嫣臉上果然浮現出一份失望之色,可莫名的,內心竟沒有一分不快,反倒因他一句“料想嫂嫂會喜歡”而生出幾分灼熱悸動來,“妾身本以爲,那青瓷是賢弟店裡的當物兒。”
“怎麼會?”寒照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了司徒琴嫣一眼,“第一次送給嫂嫂的禮品,怎能用別人所當的物什?”
一句話,司徒琴嫣竟覺耳朵都燒了起來,好像寒照雨剛剛說的是什麼熱浪烈火,灼得她耳廊內都燙得不行,更燒得得心在胸腔可勁兒躥。
偏偏寒照雨還在這烈火上又添了一把柴,將這火焰直接燒到司徒琴嫣的心裡,“不過還請嫂嫂放心,小弟一定將此事放在心上,日後若能尋得,定親自送到莊上。”
“如此、有勞賢弟。”司徒琴嫣覺得,自己已經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時間、不早了!妾身、就不打擾賢弟了。”
她本就嚮往那些戲摺子中斯文俊秀的溫文書生,如今面對更勝幾分風骨的寒照雨,竟覺得他說出的話都像是擲地有聲的山盟海誓!
“嫂嫂就要走?”
司徒琴嫣哪裡還有留下的勇氣,只想趕快離開有寒照雨的地方、好讓自己亂了方寸的心跳儘快平復。
掃了一眼她已經通紅的耳根,寒照雨眸中閃過一抹冷豔,彬彬有禮地略作挽留,便親自將送她出門去。
沒想到剛送走司徒琴嫣,還未進門,就被一英氣十足的年輕女子橫劍攔住,“你就是寒照雨?”
“你是何人?”額岑劍眉一蹙,上前,手已警惕地按在腰間,卻被寒照雨揚手阻止。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
似乎沒看到橫在眼前但並未出鞘的劍,寒照雨幽深的眸子沒一分冰寒之氣,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俊雅模樣。
女子約莫雙十出頭,模樣稱不上嬌美,眉眼卻長得很是清麗。中氣十足的聲音,利落的身姿頗有股男子的粗野氣概。
“你跟她,什麼關係?”
女子瞟了一眼遠去的馬車,盯緊了寒照雨。
寒照雨不在意地笑了笑,“姑娘的好奇心既然這麼重,爲何不自己去查?”不在意地撥開劍鞘,轉身進店。
身後,賬房先生和活計已經被嚇出一身冷汗,小心翼翼瞅了一眼這位姑奶奶,想喚住寒照雨,“東、東家……”
見主子毫不在意,額岑也懶得看這女子,跟着就要進門。
——竟連小小的僕人都不將她放在眼裡?!
女子何時受過這般待遇?面色一寒,手指微動,劍如毒蛇般突然襲上背對她進店的寒照雨!
“哐當”一聲!只覺眼前人影微閃,利劍竟被狠狠打開,女子被生生逼退一大步!
出手的竟是那個美若女子的跟班下人!
而他的主子更是連停都沒停,徑直進了後院。
“姑娘,請自重!”額岑冷冷掃了她一眼,也轉身進院。
女子又恨又惱,一張原本便清寒的臉更是鐵青得駭人,惡狠狠瞪着後院方向。
“大、大小姐息怒!大小姐息怒!東家他……初來乍到,不認得大小姐!大小姐……”
賬房先生二人誠惶誠恐地替寒照雨急急辯解,女子卻渾身戾氣,毫不理會。半晌,纔對着早已沒了人影的門簾咬牙切齒,“寒照雨!我會讓你後悔的!”
快到晚飯時分,額岑才匆匆趕回。
“少爺,看小的給少爺帶什麼回來了?”額岑雙手背後,一臉神秘。
寒照雨閒閒翻着一本書本子,眼皮兒都不擡一下。
“少爺您怎麼不問啊?可是小姐送的!”
玉兒?寒照雨心中一動,面上卻若無其事,懶着聲音繼續看書本子,“失蹤一整天,去哪了?”
“小的、小的……小的打探‘軍情’去了!”
“哦?那都打探了哪些軍情,說來聽聽!”
“其實,也可以說是‘誤導敵情’,”額岑小心翼翼瞅着寒照雨,“鬱家三小姐說小的不像書童,小的就‘誤導’她說,小的是少爺管家的兒子!然後還誘導她帶小的‘打探’了許多少爺沒見過的點心,小的特地帶回一些供少爺‘視察’!”說着,將幾包精緻的吃食放在桌上。
寒照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將書本子不輕不重扔到額岑頭上,“你這張淨會胡鄒的嘴!明明是去陪佳人,偏偏說成‘誤導敵情’!你還成了管家之子!我有管家?真該給你娶房母老虎好好管管你!”
“少爺?”額岑臉一苦,老老實實將書本子放在桌上,“少爺不會要把小的‘嫁’出去吧?不要啊少爺!小的要服侍您一輩子!”還裝模作樣用衣袖拭淚。
“好了,別乾嚎了!”寒照雨很是頭疼,自己的貼身侍衛怎麼是這麼個活寶!
額岑瞅瞅寒照雨臉色,“少爺不生氣了?”
寒照雨懶洋洋地端起茶盞喝了口茶,很沒說服力地威脅,“再囉嗦肯定生氣!”
“嘿嘿!多謝少爺!”彎下腰略微壓低了聲音,“昨天那女子果真是魚茜冰!只是還是不知她的目的!”
寒照雨眯起眼,“開口就問我和司徒琴嫣的關係,看來她和鬱佳城之間非比尋常,絕非僅僅是伏虎城巴結擒龍山莊的裙帶意圖!”
額岑點點頭,“少爺猜的沒錯!鬱佳顏說,魚茜冰和鬱佳城關係很不一般,鬱佳城對她更是以妹相稱!”頓了頓,又道,“雖說她是魚強過繼的女兒,但在伏虎城的地位不容小覷,有謠言說她是魚強的私生女!”
“魚強?既是魚強女兒,怎麼不按照當初的指婚,嫁給司徒瀚歌?”寒照雨眼中流光尖銳地閃着。
“魚強女兒幾歲便夭折了,這魚茜冰是十多歲才由魚強孃舅家過繼到伏虎城,中間隔了近十年,指婚之事早已不提。”末了又不屑地加了句,“再說司徒瀚歌那傻子,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寒照雨卻被他最後一句吸引了去,略略皺眉,不知想着什麼。
“少爺?”額岑從袖中掏出一柄鳳簫,“這是小姐派人送來的!”
“簫?”寒照雨回神,接過,“這個時候送我簫做什麼?”
“鬱佳城不是邀您去大漠麼?小姐說要您防身。”額岑不解地瞅着鳳簫,“但小的的確沒看出這簫能防什麼身!”
古樸的簫,精緻的圖紋,圓潤的簫身,只是重量略沉了些。
寒照雨仔細掂量半晌,忽然一個大力將簫折斷!
簫身中“唰”得閃出一截寒光!
與此同時,卻聽“哐當”一聲,剛被折開的簫竟掉落在地!
寒照雨臉色一沉。
“少爺?”額岑忙撿起,上前,緊張地看着寒照雨的右腕,“少爺……”
這鳳簫果真暗藏玄機,被折開後赫然成了一把短劍,薄如蟬翼的劍刃竟小心地藏在簫身內部!好不精巧絕倫!
只是——
寒照雨撫着腕間厚厚的繃帶,連這麼一點力道都不能承受麼?
“少爺——”
“大脈受損、筋脈險些被他全部挑斷!豈是短時間能恢復的?”平靜的語氣,眸子裡卻是寒光點點。
“鬱佳池!”額岑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以他的身手豈會完全收勢不住?分明是故意!”
“沒讓玉兒知道吧?”
“小姐不知,所以、也不能請白小姐幫少爺治療!這……”額岑忍不住滿臉擔憂。
“放心吧!有鬱佳城在,任何人都不能動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