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將大地洗得格外潔淨。
閣樓之上,鬱佳城坐在屋頂,愜意地享受雨後明媚的春光。
一頎長的身影旁若無人地走上,深深吸一口清新空氣,難得沒儀態地伸了伸懶散的臂膀,找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好不怡然自得!
淡金色的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層不真實的色澤,一切依舊如初見的模樣。
鬱佳城恍惚的臉上有些失神,“……賢弟?”
寒照雨翹着的二郎腿一下下晃着,午後的驕陽將他濃密的睫幾乎染成金色,“如果有一碟小菜一壺酒,就更美了!”
聽着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鬱佳城滿滿的激動全化成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還以爲你會趕來過元宵節的。”
寒照雨眼也懶得睜,“小弟可是元宵節一過就趕回了,鬱兄可不能太貪心!”
果然,還是那副調兒調兒!
鬱佳城心情不自覺得飛揚,“傷可好了?”
“鬱兄看小弟像是還有事的樣子?”
笑着張開眼,起身,與鬱佳城輕碰一拳,“鬱兄,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烏瓦白牆,遠遠望去,眼前的一切宛如水墨畫般生動鮮明!
鬱佳城佯裝不經意地開口,“露小姐、沒與賢弟一道來麼?”
寒照雨滿不在意,“京城現在可正是露小姐他們的佳節旺季,露小姐很難抽身!不過聽說當初降鳳堡對露小姐的邀請期限是一年,相信過不多久,露小姐就會回來吧!”
“爲兄,也聽降鳳堡說了,露小姐大概三月會回。”鬱佳城不自然地笑笑,“聽說不少莊派都想請露小姐歌舞助興。”
寒照雨似笑非笑,似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賢弟,上次……”鬱佳城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
寒照雨回頭,“上次究竟怎麼回事?”
鬱佳城遲疑了下,“山莊……我們、做沒有本錢的買賣,遭了伏擊!”
“沒有本錢的買賣?”寒照雨劍眉挑得老高,“什麼生意竟不需要本錢?鬱兄教教小弟!”
鬱佳城乾笑幾聲,微有些尷尬,話鋒一轉,“賢弟回京的這些日子,京城可有什麼趣聞?”
“京城哪有什麼趣聞?”寒照雨雙臂支撐着後仰的身體,一身的懶散,流連着大好春光的美眸染上一層飄忽,“不知鬱兄想知道什麼?”
“聽說,你們主帥、中秋即將登基?”
“是啊,皇上已下詔,主帥的登基之日,便是大婚之時!”
“人生之最大幸事,莫過於此吧?”
寒照雨剔透無雜的眸子依然是片片流光,似笑非笑,“是麼?”頓了頓,“鬱兄好像對王儲殿下很是在意?”
鬱佳城也不隱瞞,“的確在意!我朝的九天之神,誰能不在意?”
寒照雨不置可否。
“只可惜——”鬱佳城隨手拈起一片薄薄的屋瓦碎片,稍用力扔出,碎片暗帶勁氣地飛出甚遠,才彈過數個屋頂,掉落下去。
寒照雨微擡頭,可惜?
“世人皆言他有指點江山之能,卻不知,他恐怕也只是一位最普通不過的男子!”
寒照雨勾了勾脣角,“的確,主帥他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個凡人而已。”
“是啊,世上哪有什麼九天之神?世人只看到他的英勇無雙,又有幾人能看到他背後的付出?”
寒照雨的眸光動了動,沒再說話。
起身,鬱佳城看着遠處的風光旖旎,脣角掛上一縷難以隱匿的嘲弄,“就像爲兄,什麼‘天下第一’?除了莊中兄弟,有幾人知道我從咿呀學語開始,每日必做的功課就是練武?沒人問過我喜不喜歡,更不會有人問我願不願意!……處在這個擺脫不得的位置上,不成爲最強就沒有生存之道!……可,站到最高處之後,才發現,無論什麼,都只有自己一人……只有一個人!”
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一層什麼,“世上本無神,一切功績都有相應的付出!可是這天下,卻又的確需要這樣的神!……對於天澤而言,他付出的,恐怕不止是二十餘年的年華!”
頎長的身影不易察覺地僵硬,被鍍上一層金色的碎髮垂下,遮住寒照雨狹長的雙目。
鬱佳城絲毫沒發覺身邊異樣的安靜,“出可平定天下,入可安邦定國!這樣的男子,誰能不被吸引?”頓了頓,又低低嘆息了句,“儘管,他、並看不到……”
許久之後,耳畔才隱隱傳來寒照雨似有似無的聲音,“……或許吧。”
平靜的眸子幽深無波,只有寒照雨自己知道,他寧可、真的看不到……
地方兵力這些時日又象徵性地對武林中的雜亂而堅固的勢力發動了幾次圍剿,同樣是無功而返。
寒照雨也不阻止。
他雖貴爲天朝王儲,卻於國無兵權,于軍機處無調令的權利!此次地方兵力因貢物被劫的事適時來攻,反而正中他下懷地給年前的幾車“軍火”畫上一個完美的結局。
武林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只是誰都沒發覺,看不見的地方,神秘勢力的網在緊鑼密鼓中全盤張開。
“東家?”店中夥計匆匆走進,卻在門口停下,不敢再進,“東、東家。”
小心地站在門外,夥計不禁連聲音都低了三分,不明白看似隨和的寒照雨爲何會時刻給他極強的壓迫感。
“何事?”
“魚、魚大小姐來了,要、見東家。”
寒照雨隨意掀着賬簿,打理一間小小的當鋪對他來說輕而易舉,“魚姑娘可說有什麼事?”
這女人,居然沒硬闖,竟會知些禮數了?
“魚大小姐、要當東西。”
“當什麼東西?怎的不找賬房先生?”寒照雨心中冷笑。
當東西?她伏虎城的千金小姐會缺錢?
“這……小的不知,不過大小姐說,她要當的,是不下萬兩的寶貝,還說、還說……”夥計猶猶豫豫,不敢照實說。
“還說什麼?”寒照雨依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說我沒能力吞得下?”
夥計一縮脖,暗道東家果然厲害!這魚大小姐驕橫得狠,直言寒照雨若是沒本事吃下,就別耽誤她時間!
“……東家還是見見吧,這魚大小姐、真的惹不得!”
寒照雨好笑地看了一眼打心底兒懼怕的夥計,“請魚姑娘去偏廳。”
“額岑。”
“少爺?”
“那批貢物你可記清?”
“回少爺,斌子早已暗中打探得當,將單子列得一清二楚,除了司徒瀚歌送給阿香的幾件宮裝,目前出現的只有擒龍山莊的玉器、丹青,和降鳳堡的瓷器、繡綾錦緞。”
“所料不差的話,魚茜冰今日帶來的,恐怕就是送給伏虎城的貢物了!”
“魚姑娘?”之前的微冷與不屑剎那間褪去,寒照雨依然是平素的大方得體,“不知道魚姑娘今日前來,可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
“來你這當鋪能幹什麼?少給本小姐費口舌!”將一個極具分量的包裹重重放到桌上,“自己看看,有沒有本事吃得下!”
“姑娘既然來我店中,分明是知道在下絕對能吃下。姑娘又何必多此一言?”比起魚茜冰的凌厲,寒照雨不溫不火。
額岑上前解開,是兩個不小的漆盒!
打開,一隻盒中滿是金釵玉翠,另一隻盒中則是一尊一尺來高的精巧珊瑚!
寒照雨似笑非笑的俊顏一層未變,淡淡掃了一眼,“魚姑娘大概幾時贖回?”
“贖回做什麼?你儘管處理,本小姐要的是錢!”
“姑娘既是想要錢,何不直接拿去變賣?來在下這當鋪,姑娘當知,實屬賤賣!”
“你哪兒那麼多廢話?”魚茜冰不悅地皺眉,不擅掩飾的臉上升起一絲氣惱,“賤賣就賤賣,本小姐不在乎!”
寒照雨當然清楚,包括臨鎮在內,只有自己這一家外地當鋪。其他商家,有幾人不認得她伏虎城大小姐魚茜冰?
寒照雨笑笑不語,心思卻急轉。
“額岑,請賬房先生過來,給這些首飾估個數。”寒照雨不看那盒金燦燦的飾品,輕輕端出那尊精工別緻的珊瑚。
嫣紅鵝黃的過度十分自然,剔透的色澤,柔滑的質地,精緻逼真宛若天成!
細細感受那觸感,細膩,潤澤,清涼的玉脂透過指尖,將最純粹的玉韻慢慢傳達。
倒是與宮中那些美玉幾乎無差!
魚茜冰冷着臉看寒照雨仔細打量那珊瑚。
細長的指撫在光澤極豔的珊瑚上,竟絲毫不比珊瑚遜色!更甚至比珊瑚多了抹清素高雅,宛如無暇美玉!
墨般無雜的眸子沒有一絲貪婪的慾望。
他不像在估量價格,而是在品鑑一尊上等珍品!
魚茜冰不甘地瞪着那張精緻非凡的俊顏,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男子,根本不是身邊所見之人能相提並論的!即便天神如鬱佳城,也無法匹敵他渾然天成的高貴昭華!
“魚姑娘需要多少銀兩?”
“管這麼多幹嘛?東西賣給你,你只要給錢就行了。”看着他那張幾乎永不會波動的臉,魚茜冰無明業火。
雖不知她哪來這麼大火氣,寒照雨也不在意,淡淡笑笑,撩衣坐下。
修長的手端起香茗,淺飲一口,茶的清香伴着衣袖間淡淡的檀木香,還有他身上特有的清爽氣息,一時縈繞。
白衣纖塵不染,似笑非笑的男子純淨如天邊之雲,沒有什麼可以將他玷污,更沒有誰能與他匹配!
魚茜冰秀氣的小臉氣得鼓鼓的,不明白他究竟哪裡好,竟能如此吸引着自己的目光!
“東家,驗過了。”賬房先生畢恭畢敬地伸出一根手指。
寒照雨點點頭,“知道了。”
“東家,大小姐,小的先告退。”
魚茜冰充耳不聞。
寒照雨轉頭看向額岑,“眼下可有十萬兩?”
“有的,”額岑一點頭,“小的去取。”
“你確定這些東西能賣十萬兩?”魚茜冰自是不信,即便看在鬱佳城的面子,她以爲最多也不過五萬兩!
寒照雨勾了勾脣角,“魚姑娘會嫌錢多?”
“別妄想我會感激你!”
“姑娘多慮,在下有自知之明。”
魚茜冰不再多言,確切說,她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二十年來,第一次碰到這般不將自己放到眼裡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她竟不反感的男人!
魚茜冰惱恨得真想撕了他那張淡然無波的臉!
“少爺。”額岑取來厚厚一沓銀票,遲疑了下,還是開口,“少爺,十萬兩……”
“我自有分寸。”寒照雨不鹹不淡地開口,“去給魚姑娘點一下。”
額岑只得任命地上前,面無表情地遞上銀票,“請魚大小姐查點。”
“不必了,”魚茜冰伸手接過,看也不看一眼便放入懷中,“諒你也不敢耍花樣兒!”起身便向外走。
“額岑,送魚姑娘。”
魚茜冰卻頓住腳,“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分毫,本小姐一定將你抽筋剝骨!”頭也不回地離開。
“你!”額岑聞言氣得臉色鐵青,看着魚茜冰幾步走出,怎麼都邁不動步子去送。
“這麼容易就生氣了?”寒照雨好笑地坐下,又把玩着那熠熠生輝的珊瑚。
見主子卻是絲毫不放在心上,額岑的火氣瞬間退去,但依然不甘心,“少爺,她!”
“不必理會。”
“是,屬下魯莽。”額岑掃了一眼那盒珠寶首飾,精美繁雜的做工,全是上等材質,造型更是僅限於王府宮中的貴人佩戴,普通百姓根本無從購買。
“少爺所料不錯,這些東西確實是被劫的貢物!”
“朝中並未傳出貢物被劫之事,看來,不是被下面的人壓下了,就是進貢之人,又補了一批!”
“應當是下面的官員補了!畢竟貢物被劫,不是小事,沒哪位大人敢私自壓下。”額岑頓了頓,又道:“而且,也沒有壓下的理由。”
寒照雨無聲地笑了,“額岑越來越聰明瞭,這,也就是他們必亡的根本緣由!”
額岑自是明白,與朝廷無牽連,是殿下毫不顧忌地大刀闊斧的原因之一。
“可是少爺,十萬兩——”
“多了?”寒照雨託着那尊精緻的珊瑚,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打,清泠的音質極是溫潤悅耳,“買給自己的東西,這個價錢,不多。”
額岑一愣。
“怎麼,難道你要將這些當成貢品送回去?”寒照雨瞥了他一眼。
額岑立刻明白過來。
“況且,我倒要看看,她要這麼多銀兩,究竟想做什麼!”
聽他似極不在意的聲音,額岑卻分明感受到一絲涼意。
收起飾品盒,見寒照雨依然把玩着珊瑚,不禁笑道:“雖然讓魚茜冰賺了,但能讓少爺喜歡,確實值得!”
難得見寒照雨對什麼寶物能如此愛不釋手。
寒照雨笑笑,放下,“收起來吧,過幾日一併送回宮,讓斌子給玉兒送去。”無波的眸子溢出一縷能融化一切的寵溺,“玉兒很是喜歡這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可惜舅父一向廉潔,不喜賄賂,玉兒極少有機會得見!”頓了頓,“就說,我給玉兒尋的玩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