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側路的盡頭是座小圓,不大的荷花池中,花已敗,葉已殘。
“咚!咚!”一聲聲什麼砸在水中的悶聲無規則地響着。
長廊盡頭的小亭內,一妙齡少婦背對着青石路坐着,百無聊賴扔着面前棋盤上的黑白子。
寒照雨靜默了片刻,淡淡開口,“本已是一片殘敗景緻,爲何還要平添些紛繁?”
少婦一愣,不想竟會有人與自己搭訕!
回頭,一白衣男子不遠不近地站着。
頎長的身形,精緻的五官,深遠的眸子似笑非笑,氣質卓然剎那之間!
司徒琴嫣竟有一瞬的失神!
忙避開視線,若無其事地繃着臉,“你是誰?”
寒照雨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如果所料不差,這位天仙般的姐姐便是降鳳堡千金、鬱嫂嫂吧?小弟寒照雨,鬱兄的結義兄弟!嫂嫂有禮!”說着上前深深一禮,發上明珠冠飾隨之劃出一道奪目的光芒。
男子有禮的模樣令司徒琴嫣頰如火燎,但一想到男子與鬱佳城是“一夥兒”,又故意板着臉,“既是義弟,當知莊中規矩,怎的獨自一人私闖到這裡?”
“嫂嫂教訓的是。只是榮叔一時有事,小弟這才誤撞到此,擾了嫂嫂清靜,還請嫂嫂原諒。”
“原諒就不必了,你出去吧!”司徒琴嫣冷冷別開臉。
寒照雨依然溫文如常,“是。只是嫂嫂,這荷塘已是一片敗落,恐怕經不起繁雜的驚擾。”
司徒琴嫣心中微微悸動,嘴上卻絲毫不鬆懈,“關你何事?”
“嫂嫂見諒,小弟只是多嘴而已。”寒照雨的脣彎成好看的弧,“不過小弟以爲,即便無人欣賞的荷塘,也有她沉靜安然的美。出淤泥而不染,並非只在花開時節!嫂嫂,小弟叨擾了,告辭。”彬彬一禮,轉身離開。
司徒琴嫣這纔敢回過頭,看着消失了的白色身影,面上冰霜融化,沁出一屢哀傷。
“如果所料不差,這位天仙般的姐姐便是降鳳堡千金、鬱嫂嫂吧?”磁性如天籟的聲音,分明是溢美之詞,卻沒有任何溜鬚恭維,這麼自然地自他口中說出。
寒、照雨麼?
……
玉盤般的明月冉冉升起,豐盛的菜餚,誘人的美酒,觥籌聲不絕於耳。
“寒老闆,你是京城來的,你倒是說說,那天下第一美人兒、究竟怎麼個美法?比、那香美人兒還好看?”一年逾三十的虯髯大漢於時錄瞪着一雙綠豆小眼歪頭巴巴瞅着寒照雨。
寒照雨擡頭,看着鬱邀傑的二弟子,眨眨眼,“人家可是傾城公主,天下皆知的未來王儲正妃,小弟一介平民百姓,哪能見得到?”
“也、也是!那……”於時錄憨憨點點頭,“那爲什麼叫、‘璧玉傾城’?”
“這個、小弟也不知道。小弟只知,這‘碧玉傾城’是兩個人!”頓了頓,略微不好意思,“軍營規定,不得打聽家眷,更何況,還是主帥的家眷。”
“兩個人?嘿嘿!王儲好生豔福!一次就能娶倆……”於時錄搖頭晃腦,卻被大師兄何崢粗魯地打斷,“好了!盡打聽些不正經的!”轉頭向寒照雨道:“還不如請寒老闆給咱們講講軍營打仗的事!”
“呵呵,打仗嘛——”寒照雨不看眼前一雙雙興奮的眸子,淺酌一杯,“其實軍營生活也沒有想象中枯燥,殺敵操練,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那、那跟敵人——那些蠻子打殺的時候呢?”
寒照雨放下酒杯,“那纔是我們時刻警惕的時候!”
“怎麼說?”何崢眼睛放着光,不有身體前傾,一提到殺人他全身都在發癢!
寒照雨看了他一眼,“兩軍對壘,陣法的重要性絕不容小覷,一個不留神,前鋒戰士就會被兩軍後方衝上來的將士們活活擠死、踩死!”
“這、這麼狠?怎麼能把自己人……”
“上了戰場,有多少人眼中裝得下自己人?邊疆蠻人驍勇善戰,稍不小心我們就永遠站不起來,那個時候,哪裡還顧得上自己人還是敵人?每個人都成個刀、成了劍,死命砍着每一個想殺你的人!不管自己是不是負傷,也不管身邊人是死是活,因爲一旦停下,死的便會是自己!”
嬉笑聲漸漸停下,一個個日裡殺人不眨眼的高手們竟都感覺到一絲清楚的涼意。
鬱佳城劍眉微蹙,“賢弟背上的傷——”
“那是收復維疆時留下的!”寒照雨滿不在乎地笑笑,“當時昏迷了一天一夜,都以爲小弟要挺不過來了!哈哈!”
“可寒老闆還是好好地回來了!來!敬寒老闆一杯!”鬱可爲豪氣地端起酒盞。
“應該是爲了寒軍爺搖身變成寒老闆乾杯!哈哈!寒老闆,幹!”三師弟羅必也不甘落後。
寒照雨來者不拒,又是數杯下肚,雙頰已是微酡。
鬱佳池看了看醉眼迷離的寒照雨,“賢弟身手如此了得,不會只是軍中的無名小卒吧?”
“怎麼會是無名小卒?”寒照雨眉飛色舞,“小弟可是先鋒營的指揮官、驍騎營選中的士官!”
衆人暗自好笑,只一杯杯豪飲着!
“那寒老闆現在怎沒弄個一官半職、也好享榮華富貴啊?”
寒照雨聞言,臉上不甚自然地乾笑,“一時大意,犯了軍紀!雖免了活罪,但這幾年功勞……呵呵!”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無官一身輕嘛!來!幹!”
“就是!不當官好!當官啥都畏手畏腳!還是咱們自在!哈哈!寒老闆,我敬你!幹!”
寒照雨一杯杯幹着,哪裡還分得清是誰敬的?不消片刻,已然舌頭僵直、醉態畢露。
見他連酒杯都端不穩,卻還嚷着“幹!乾杯!”鬱佳城無奈地直搖頭,“好了好了都別再敬了!他已經不能再喝了!”
看了一眼周邊仍拎着酒罈面不改色的衆人,鬱佳池不屑地撇撇嘴,“一罈酒便已醉成這樣,還真是富家公子哥兒!”
“佳池!”鬱佳城一皺眉,喝住他,再看寒照雨,已然癱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夜微涼。
孤傲的月彷彿夜幕的傷口,晶瑩的血液滿滿匯成瑩瑩一盤。
“可確定?”
依然是烏金打造的精緻面具,冷冰冰地遮住眉目。面具下,粉嫩嬌柔的薄脣彎成高深莫測的弧。男子放下茶盞,香茗爲他精巧的脣添上一抹動人心魄的光澤。
阿香小心地立在一旁,不敢擡頭,甚至連呼吸都明顯地壓抑。
這個神秘的男子,時刻都給人幾近窒息的壓迫!
“是,”日裡嬌嗲的聲音透着不易察覺地微顫,“這個、奴婢、還是可以肯定的……”
“那麼,就把你所擅長的都使出來,他越寵你,對我們就越有利!”
“是,對付一個腦子不太好使的男人,我、還是可以的。”
“可是,這個腦子不好使的男人身後,卻一直跟着一羣極精明的腦子!”
男子平緩的聲音並不大,卻聽得阿香一個哆嗦,慌忙將身子彎得更深,“我、奴婢知道!奴婢會、小心的!”
“露小姐不用怕,我並不是在責怪你。”見她嬌媚的身子輕輕顫,男子不由聲音放柔一分。
“少爺還是叫奴婢、阿香吧!……自從這‘素手添香’一併跟了小姐,奴婢便不是……露凝香了……”
“我喜歡跟聰明人說話。”男子滿意地勾起脣角,“你弟弟馬上就要參加科舉,我爲他請了京城最好的先生,聽說進步很大。”
阿香聞言身子一震,“真的?太好了!……太好了!”驚喜的臉上卻分明透出一抹淒涼之色。
男子暗歎,“這麼多年,還是不願意見他?他可一直希望再見到自己的姐姐。”
阿香深埋着頭,看不到臉上的複雜神色,“不、不可以的……我是、賣笑的……青樓女人……他以後、可是要出人頭地!我不能、讓人知道他的姐姐是個、是個……”自己卻先說不下去。
一條鬼魅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窗外。
男子看了一眼,“阿香,你先下去吧。”
寒照雨對着遠走的倩影揚了揚脣角,“果真是‘京師第一名伶’,還真漂亮!”
男子起身,端過一白瓷湯碗,“姐姐料定表哥會喝酒,所以準備了醒酒湯。”
“玉兒爲我備的?”寒照雨眼睛一亮,揭開蓋兒,濃香撲鼻而來, “她人呢?”
“睡下了。”男子神情複雜地看着他,“姐姐說,表哥酒醒後,便不會借醉打擾她。”
“……是麼?”寒照雨微愣片刻,自嘲笑笑,“果真還是玉兒瞭解我!”
男子皺眉,卻也不便說什麼。
撩衣坐下,嚐了一口湯,寒照雨蹙蹙眉,“不是玉兒做的。”
男子沒作聲,只是眉蹙得更深了些。
這些時日寒照雨不時偷偷過來,但每次都被露凝香以各種理由避開。放任他們這般的話,如何是好?可是——他二人的性子,又是誰能說得動的?
“表哥——”男子猶豫半晌,“表哥還是向姐姐道歉吧。”
“道歉?”寒照雨冷冷一笑,卻並非是聽到無稽之談的荒謬,“如果道歉有用的話,又何至於這兩年來一直這般?”
男子沒作聲,他二人的脾氣他再清楚不過,所以更加明白,沒一人是他能勸到的主兒。
寒照雨將安神湯推開,“玉兒這陣子怎麼樣?她從未涉及過這些,千萬別累到纔是。”
男子沉默了下,才略帶着不滿看向他,“表哥不覺得被人看出破綻纔是最重要的麼?”
“以玉兒的冰雪聰明,怎麼會被人看出破綻?”
男子繼續沉默,他二人這彆扭的相處方式,自己果斷不能插手去管。
“司徒瀚歌看上了露凝香?”寒照雨話題一轉。
男子點點頭,“應該不假,這些時日他來蓬萊居極爲頻繁,明眼人都能看出。”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嘲弄地補充了句,“當然,來得頻繁的,還有鬱佳城。”
不料寒照雨卻“哈哈”一笑,硬聲道:“他還真不愧武林翻手雲覆手雨的人物,連我的女人也敢肖想!”
“表哥不擔心?”
“擔心什麼?玉兒的爲人你還不清楚?”
見他一如既往的調兒調兒,男子不再說什麼,“秋賞韻的事我已經有了打算,過些時日我會伺機……”
“交給我,他的事,你們不用插手。”寒照雨斬釘截鐵地打斷,“像他這般清高的才子,我必須親自前去!”
男子點點頭,“那,表哥可用得到白薇?”
寒照雨皺眉,“白薇?”
男子掏出一折信箋,遞給寒照雨,“表哥看看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