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夫人看着一臉正氣瘦削的顧淮良,實在是想不通如此正直的人是如何在這官場之中混跡這麼多年的。
顧淮良確實是一心忠君赤誠可鑑,看在女兒的面子,葉家這些年的煙土與妓院生意也是慢慢停了去,雖然少了暴利,但女兒嫁給淮安郡守,卻使得葉家在商路疏通上方便許多,往來絲綢貿易,茶葉生意,陶瓷生意甚至藥材買賣都有涉獵,可謂是徹底坐穩了這淮安第一富的稱號。
只是再怎麼平常的生意,也免不了收官賄賂通融,每次葉家一通融,顧淮良嘴上不說,但確實是要回去給阿嫵擺臉色的。
這次大概也就是上個月給兩個小嬰兒過滿月時,請了些官家人士來。
葉家最近正有一批青窯瓷器要遠銷海外,然而近些年朝廷禁海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於是就想了如此法子來,請了幾位運輸官道上的大人商量了,給些好處,平安將貨送到東洋那邊也就罷了。
看來是阿嫵沒哄到,竟然讓本就心裡不大舒服的顧淮良直接賭氣去了城外找當年的那採茶女……當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
不過阿嫵後來的雷霆手段也不是毫無益處,最起碼,現在的主動權掌在她葉家手裡。
葉老夫人心底百轉千回,面上冷哼一聲道:“你昨日去了何處?”
“額……小婿昨日去了淮安城外青石鎮。”顧淮良一怔,明白終究逃不過,當下如實答道。
“阿嫵擔心你,知道一些但終究不願問,可你卻瞞不過我這老婆子。”葉老夫人長嘆一聲,“這些年,我葉家,還有阿嫵是怎麼付出怎麼幫你的,你應該心裡清楚,我老婆子不願多說,和官家聯姻,葉家固然行事方便,然而,若是沒有我葉家,你淮安郡守,也很本站不到這人人敬仰的地位!”
“岳母說的是。”顧淮良眼中羞愧,連忙稱是。
“當年阿嫵真心喜歡你,因爲那曲塵花,你愣是瞧也不瞧她一眼,後來淮安大旱,阿嫵年輕氣盛,拿我葉家百年糧倉換你顧家一身紅妝,如今這麼多年勞心勞力,也算是還得了,可你卻又去尋當年之事……你當真鐵石心腸,對阿嫵一點夫妻之情都無?”葉老夫人兩鬢染霜,看起來似是老了許多。
顧淮良沉默不言。
成親十幾年,對阿嫵從年輕時的不喜,到如今人到中年的相敬如賓,若說這沒一點變化,顧淮良是連自己都不信的。
阿嫵是他需要的女子。
然而再怎麼需要,顧淮良還是忘不了當年守薇山上那抹盈盈風姿。
明明是那樣卑微的身份,卻偏偏氣質高貴如同九天之上不可侵犯的天女,明明是那樣窮苦的潦倒,卻依舊能神色淡淡,安然自得。
他的記憶裡,最深刻莫過於那一杯清豔又清醇的燕子銜泥,回甘百味,成了他心尖上不可多得的驚豔。
然而……終究,他最需要和適合的,還是阿嫵吧?
“岳母,小婿知錯。”嘆了口氣,顧淮良眼神堅定了些許,“這種事,定然再不會有第二次。”
話是這樣說,顧淮良腦海中閃現的,竟然是今早那破敗茅屋前看見的少女。
那樣清凌凌的眉眼,像極了當年的曲兒。
“你能明白,再好不過。”葉老夫人滿意笑道,“對阿嫵好些吧,這些年,她的難過與不快,不比你少。”
“……是。”
卻見另一邊,葉凌凡帶着顧蓮蕪,有說有笑地進了一品樓。
點了幾個招牌菜,葉凌凡看着自己的小表妹東張西望,不由得有些好奇。
“蓮兒,看什麼呢?”葉凌凡故意逗弄她。
顧蓮蕪沒找到鳳眠,神色懨懨道:“沒什麼……
葉凌凡品了一口茶水,微微嘆道:“看來我們蓮兒,是紅鸞星動咯,連大哥也不黏了,只顧着找別人去咯。”
“不是的……大哥你瞎說什麼呢?”顧蓮蕪慌忙擺手,矢口否認道。
“哦?”葉凌凡心中好笑,更是確信了七八分,隨即嘖嘖嘆氣,果真是時光飛逝,連幼時老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冒鼻涕泡的自家小妹,都長成了如此含苞待放的懷春少女。
玩笑間,一碟泛着香氣的九荷月醉酥放在二人中間。
顧蓮蕪一愣,擡頭看着那穿着酒樓小廝服,臉色略微有些陰沉的少年,心跳猛然間漏了一拍。
“你……”
“這是答應還你的九荷月醉酥,後廚還有事,我先回去了。”鳳眠陰沉着一張臉,讓顧蓮蕪的神色徹底耷拉下來。
看着自家小表妹被這少年一番冷言冷語弄到快哭出來的模樣,葉凌凡只能哭笑不得,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連自家從不安分的小小姐都能弄成這般,不得不說,這小少年有幾分本事。
“蓮兒喜歡的,不會就是這個小子吧?”葉凌凡笑了笑,方纔那一通冷意分明是衝着他來的,那小子一定是誤會了什麼。
這不說還好,一說,顧蓮蕪的小嘴,扁的更厲害了,平日裡靈動的雙眸,在此刻卻是霧氣瀰漫,好不可憐。
葉凌凡心中更是捧腹,不過面上卻還是要哄哄自家的小公主。
寵溺地摸了摸自家小仙女的頭髮,瞥到後廚門口,那容色比女孩子都漂亮的小少年更加陰沉的神色,心中偷笑。
不過……葉凌凡卻也是微感不妙,顧蓮蕪是大戶人家的官家小姐,而如今的鳳眠,只是一個不知父母名姓的酒樓小廝,二者差距,實在太大。
更何況,情竇初開的年紀,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蓮兒這般傻乎乎的死心眼,可是更讓人擔心。
葉凌凡皺眉,細細思度着。
後廚門口站着的少年,此刻依舊是一臉平靜,然而,那眼中迸射而出的冷意,和捏的有些作響的拳頭,卻是昭示着少年內心的憤怒。
他早該知道的!
像她那般官家小姐,肯定有無數少爺搶着來獻殷勤!虧他還傻乎乎地一廂情願,送去了那碟廉價的點心!
看着顧蓮蕪和葉凌凡桌子上的大魚大肉,他很清楚那樣的招牌菜在一品樓,需要多少價錢,再一眼尖,看着那份自己送去的可憐點心,鳳眠只覺得內心什麼地方,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憤怒間,只聽後廚張師傅的吼聲又傳來。
“小風!何師爺剛剛要的九荷月醉酥吶?”張師傅是出了名的嚴格和大嗓門。
“我送給外廳那一桌了。”鳳眠淡淡地瞥了那桌一眼。
張師傅一下子怒了:“什麼?那可是何師爺點名要的點心,你這是不想要工錢了?你以爲你是這一品樓的主子?說送就送?”
這般輕蔑的語氣,激起了少年的一腔怒火。
就在這關頭,樓上雅間的何師爺牽着自家兒子施施然走了出來。
“爹,我餓了,我的酥點呢?”那看起來頗爲肥碩的小少爺一臉狂傲。
何師爺扯着嗓子:“哎,聽見沒有啊?九荷月醉酥呢?沒看見小少爺都餓成這樣了?”
酒樓中管事的很快過來,又是道歉又是賠禮,轉頭怒罵着做菜的張師傅:“九荷月醉酥呢?這麼半天躲在廚房幹什麼呢?”
凶神惡煞的聲音叫着張師傅,張師傅心裡一凜。
幾經權衡下,還是將鳳眠供了出去,畢竟何師爺是個大人物,他要一發火,自己家中小兒與老母,怕是都要遭殃,雖說郡守顧淮良是個好官,可是這坐下何師爺卻不是個善類。
當下哭訴道:“管事的,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是小風這小子,將本要給何師爺的點心,送給了外廳……”
這一哭訴,使得鳳眠的內心,連憤怒都不想再有。
反正,這種被人推出來,又不是第一次了,不是麼?
張師傅此話一出,管事的也隨即明白,張師傅是酒樓裡的老師傅,猛然換掉,生意肯定會受影響,反正現下只是需要一個替罪羊,誰都一樣。
“小風,你太不像話了,還不快去給何師爺和小少爺賠禮!”管事的催促道。
卻見處在憤怒邊緣的少年,緩緩擡頭,眸子裡藏了寒冰一般。
那形狀好看的薄脣略動,在滿堂食客的注視下,緩緩吐出兩個字:“敗類!”
這一聲“敗類”,使得全場寂靜了片刻,隨即便是一片震驚。
顧蓮蕪捂着小嘴,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少年,葉凌凡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何師爺頓時豬臉漲紅,轉頭便是要發怒。
管事人也是震驚,隨即一巴掌甩在少年臉上:“下賤的東西!”
顧蓮蕪“蹭——”地一聲站起來,卻被葉凌凡一把拉住。
只見那管事人又滿臉諂媚地看着何師爺道:“師爺,這新來的小雜種不懂事,我這就把他開除,您別往心裡去……”
“別……”腦滿腸肥的何師爺那雙賊溜溜的眼眯了一個危險的弧度。
自己被一個俗婦威脅,跑了一整晚去尋顧淮良,好不容易將被關在客房餓了一夜的兒子從顧府接出來,正愁一肚子的氣沒地發泄,又跑來一個不知是哪裡的小雜種來找死,活得這般憋屈,他可是再也不能忍!
顧蓮蕪焦急地拽着葉凌凡的袖子:“大哥,快去,快去幫幫他啊!”
葉凌凡沒有動,仍然一臉興味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突然覺得,這小子似乎還是個可造之材,若是……
何師爺挺着肥碩的肚子,施施然下樓,身後跟着張狂不可一世的小胖子。
“小子,我不想爲難你,只要你收回剛纔的話,讓熊兒也打一巴掌,再跪下磕個頭,這事就算了,如何?”
此言一出,顧蓮蕪臉上滿臉憤怒,剛想開口,卻又聽見鳳眠平靜地搖搖頭道:“我不跪狗官,更不跪狗官的雜種!”
此言一出,更是讓衆人譁然。
“小賤種!”何師爺肥臉一怒,便是要向鳳眠踹去。
卻見陰風一閃,一人速度極快,眨眼間便是挪開了鳳眠,正是葉凌凡出手了。
何師爺那一腳,踢在了葉凌凡腰間劍鞘的尖端,卻見葉凌凡一手握住了那劍鞘,暗暗使力,頓時,何師爺只覺得腳背傳來一陣劇痛,當下抽氣,卻礙於人多眼雜,只能強忍着……
何師爺氣結,又準備揚手向葉凌凡扇去,卻聽一聲嬌喝:“住手!”
卻見一鍾靈毓秀的小姑娘撥開人羣,一襲青色薄衣宛如青蓮降世,出現在衆人眼前。
“何師爺,你這般輕狂,休怪我回去告訴父親!”顧蓮蕪面龐上緩緩降下寒冰似的冷意,讓何師爺一怔。
而一旁看着自家爹耍威風的小胖子,在看到顧蓮蕪之後,頓時瞪大眼睛,緩緩嚥了一口口水……
“何師爺,這一品樓,可是我葉家的產業,你要在此鬧事,也得先回去問問爺爺和舅舅,這事後賠償,你擔不擔得起。”看見顧蓮蕪自己跑了出來,葉凌凡也是急忙道,心裡暗叫苦,這小姑奶奶好像絲毫不懂得女兒家避嫌的道理。
看着面前極力掙脫自己手掌的少年,葉凌凡隨即低聲道:“小子,別那麼大的醋味,我只是蓮兒的表哥,別一臉仇視!”
額……少年這才直覺自己擺了個烏龍,旋即耳根處出現一抹淡淡的緋紅,敵意亦是退去不少。
這邊,顧蓮蕪也愣了愣,她還不知道,這一品樓背後的股東,竟然是葉家,隨即微微一想,便明白第一次她與鳳眠見面時,母親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的。
何師爺只覺得氣悶,葉家,顧家!又是這兩家!
隨即強笑道:“原來是顧小姐和葉大公子。”
只聽葉凌凡繼續道:“何師爺,九荷月醉酥是我要的,不知情的情況下,搶了小少爺的糕點,凌凡在此賠罪,您不必爲難他人,衙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這次在百姓面前落了威風,想必衙門中,也無法交代。”
“您息事寧人,繼續上座,這頓飯就當是我葉家請了,還請何師爺莫要動氣,那九荷月醉酥,再請張師傅做一份便是。”
一席話嗆得何師爺再說不出半個字,當即一甩袖子,狠狠瞪了鳳眠一眼,轉身上樓。
只是那何家小少爺,一臉癡漢相地盯着顧蓮蕪,讓葉凌凡和鳳眠二人,都是極爲不爽。
好好的一頓飯,就這麼演了一通鬧劇,顧蓮蕪心疼地看着鳳眠左臉上半個巴掌印,看向那管事時,眼神一冷。
葉凌凡瞥了一眼那汗如雨下的張師傅,和那有些瑟瑟發抖的酒樓管事,沒再說話,轉身看着鳳眠道:“這一品樓你是不能再呆了,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