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肅王府赴宴回來後,天越發的熱了起來,芳華除了偶爾進宮去陪太后,皇后聊聊天,再去端寧大長公主那裡轉轉,其他的帖子是一概推了。
這日,送走了薛重光,芳華處理好王府的內務之後,讓清歡把她從皇后那裡帶回來的孤本擺在了水閣裡,一盤水果,一杯清茗,一把搖椅,好不悠閒快活。
從皇后那裡帶回來的書,有偏門的雜記,記錄一些舊聞和野史,也有遊記,記錄着各地風俗人情,山水之間。
芳華隨手拿了一本躺在搖椅上,舉起的書裡忽然掉出一本小冊子。
那冊子紙張發黃,有寫破損,顯然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有一大半不知道是被人故意撕壞的,還是因爲在漫長的時光長河裡因爲意外損壞的。
小冊子上的字一開始歪歪扭扭的,記錄着宮中生活,甚至有一些秘辛,芳華努力的鎮靜下來,也不管自己跳的飛快的心臟,飛快的翻着筆記。
還要再翻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後面的已經被撕了,只剩最後幾頁,字體的卻同之前的大相徑庭,上面寫了一句話,“我誓要顛覆這大周王朝,管他仇滿天下,屍山血海。”
即使那枯黃脆弱的紙張上,墨跡早已經乾枯,可那濃重的恨意依然撲面而來。
芳華彷彿感覺到有涼氣自腳底鑽入身體,原本沸騰的血液透涼徹骨,那冰冷的感覺讓他毛骨悚然,那飛快跳躍的心臟,彷彿要停止了跳動。
她抑制住自己顫抖的手,翻看着最後遺留下來的手記。
上面只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寫着一些無人可知的秘密,
“我有孩子了,但我一點也不想生下他,這是我的恥辱。可那個天下至高的男人卻非常開心,因爲他的子嗣太稀少了……
我吃了打胎藥,可孩子還是頑強的在我肚子裡生存了下來,我躺在那個男人送給我的榻上,想慢慢的就此死去,但某一天肚子裡的孩子卻動了一下,我下不了手……
那就讓這張榻去禍害別人吧……”
芳華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從氣管到肺部,在灼熱疼痛的同時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手忙腳亂的把那個小冊子放好,然後神情不定的拿過一本書,發呆。
榻!榻!榻!她忽然頓住,想起皇后宮中的那張榻,還有皇后說起來的那股甜蜜,想必經常坐在那榻上吧。
札記上的那句話不斷的在她的腦海裡重現,“就讓它去禍害別人吧……”
芳華打了個激靈,恨不能現在就去皇后的宮裡,好好的看看那張榻。
這一天芳華都沒有做什麼事情,反覆的看着那個手札,她斷定寫手札的前後是兩個人,前面那個歪歪扭扭的字,沒有任何的筆鋒,如同一個初學者。
而後面那個龍飛鳳舞,看起來練習了很久,可那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至高的男人應該是某一代帝王吧,可宮裡的女人難道不是以生下皇嗣爲終極目標嗎?
生下皇嗣,就有可能一人得道,萬人昇天。
芳華搖搖頭,想的腦袋都快爆炸了,她好想現在薛重光在身邊,這樣就可以把事情丟給他去處理。
在芳華的坐立不安中,薛重光了,夕陽西下,斜斜的照在院子裡,把大地也暈染成金黃色,聽到外面有人請安,“王爺。”
芳華從內室提着裙子飛快的跑到外屋門口,一手打着簾子,一手提着裙子,看着那個逆光行來的男子。
忽然‘子嗣稀少’冒入她的腦海裡,然後入煙花般炸開,她雙手軟了下來,靠在門邊,那個手札,是他母親寫的吧?
如果他知道他的生母並不想要他,甚至用各種方式都想要打掉他,他該有多難受?
薛重光走在白石路面上,耳邊偶爾傳來嘶啞的蟬鳴聲,他看着那個打着簾子的,巧笑倩兮的女子,不禁邁大步子。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歸心似箭是什麼意思,從前的他,四處飄泊,沒有誰等候他的歸來。
而現在也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家,他心愛的女子正笑意盈盈的站在那裡看着他,她會遞上溫熱的帕子,洗去滿身的風塵,再送上美味的食物。
他覺得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幸福的時刻了。
薛重光大跨步走到芳華的面前,握着她的手,溫柔的說,“傍晚的太陽也很厲害,怎麼站在外面?以後別站在外面等了。”
芳華怔怔的看着他,沒有說話,他從小肯定吃夠了苦頭,就連她也曾經享受過幾年母愛,可他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還被父親送去了寺廟。
小孩子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寺廟裡青燈古佛,早課晚課,那麼多的規矩約束着他。
那一刻,她決定不把那個手札給他看了,至於皇后宮裡的那方榻,她總能想辦法讓皇后搬出去的。
“怎麼了?”薛重光去淨房洗漱後,換了家常服出來,看芳華還坐在榻上發呆。
芳華呆滯的擡起頭,薛重光的臉湊在她面前,如此近距離之下,他肌膚的毛孔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肌膚也很細膩,完全不像一個曾經居無定所的飄泊男人。
她動了動因爲久坐,僵硬的脖子,
“你怎麼這麼好看。”芳華喃喃的說到。
薛重光在她眼瞼上親了下,笑着說,“你的眼光好。”
芳華楞了一下,隨即笑了出來,果然臉皮這樣厚,誇了自己又誇他。
驀然間,她心裡的那些糾結也就沒有了,不管是對是錯,將來他是否會知道那些,現在,她不想告訴他,就讓他這樣快樂着吧。
夜深人靜,芳華被薛重光折騰的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了,連淨身都是薛重光抱到淨房的,從淨房出來後,她滾到牀裡,沉沉的睡了過去。
芳華綿長的呼吸聲傳來,薛重光翻身下了榻,到了外屋,清歡正在門外打盹,趕蚊子,兩人成婚後,就把侍候的丫頭趕的遠遠的。
“今天王妃見了什麼人?”
清歡在薛重光出來的時候已經清醒的站了起來,她恭敬的回答到,“王妃處理好府裡的事情,就在水閣看書,並沒有見外人。”
書?薛重光皺了皺眉頭,吩咐清歡,“書在哪裡?”
清歡又去了芳華的小書房把書遞給薛重光。
他隨意的翻了翻,又還給了清歡,“放回去吧。”隨後進了內室。
他輕手輕腳的躺下去,將芳華摟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她的背脊,是什麼事情讓她那麼糾結呢?
沒見外人,看的書也沒有什麼問題……
可看她的樣子,暫時不會告訴他,嗯,這樣撓心的感覺可真讓人難受。
翌日,芳華醒來的時候,薛重光已經上朝,外面的太陽已上三竿。
芳華縮在牀上,懶洋洋的不想動。
想到今天要進宮,芳華在牀上滾了幾圈,折騰得原本就泛酸的腰肢更難受後,終於爬了起來。
陳皇后見到她進宮來,自然是特別的高興,宮中人少,連打個葉子牌都湊不齊,讓她對着賢妃那張臉她又不樂意。
芳華在兩人寒暄了一會後,走到榻邊,撫摸着那被磨的光滑的扶手,輕聲問,“這東西看得舊舊的,也有些年頭了吧。”
陳皇后緩緩的說,“是,之前宮中的庫房被火燒過,一些物件和名冊被燒燬了,具體的時間不太清楚了。”
芳華感覺自己的手指都顫抖了起來,明明過了一晚,心還是顫抖個不停,她咬着脣用盡力氣,讓自己聲音平靜下來。
“娘娘可別怪臣婦多事,這東西這麼久了,誰知道哪些人用過呢?說不準很不吉利呢,娘娘,要不你就讓人把這張榻搬出去吧,你不是正調養身體嗎,應該擺些吉利的,去去晦氣。”
“可有人說這話了。”陳皇后身邊的女官聞言笑了起來,附和芳華說的,“這東西當初從庫房裡搬出來看起來灰撲撲的,可是因爲皇上淘出來,送給娘娘的,可不就被娘娘當成寶了。
這張榻也不知道睡過什麼人,要真有什麼不吉利的東西,壞了身子就不好了。”
“你們兩個就會胡思亂想,都用了這麼多年了,也沒怎麼樣,除了……”陳皇后開始還被兩人逗笑了,後面想到年近四十都無子嗣,又黯然了下來。
她抿了抿脣,微微點了點頭,“那就換吧,不過也不要放到庫房去,放到偏殿去吧,到底用了這麼多年。”
芳華微微鬆了一口氣,說,“娘娘,都是臣婦亂說話,娘娘恕罪。”
不管皇后的身體和這張榻有沒有關係,先搬出去總沒有錯,到時候再想辦法慫恿皇后徹底的把這張害人的榻給毀了。
陳皇后淡淡笑了笑,看上去笑容溫柔明媚,“皇嬸都是爲我着想,該是我謝謝皇嬸纔是。”
她連‘本宮’都沒有用,而是用‘我’來表示親近。
芳華辦成了事,心情就放鬆了下來,和皇后說了一會話,就起身告退了。
等她走遠了,陳皇后才皺起眉頭問身邊的女官,“芳姑,你說,皇嬸真的是隨口說的?”
芳姑思慮了半響,笑着說,“不管她是不是隨口說的,總是一片好心,老奴也覺得那榻有點邪門,早就想讓您把那榻給撤了下去,您要真喜歡,讓人照着那舊榻重新做一張一模一樣新的就好了。”
皇后到底沒再往下想,她揉了揉額頭,說,“那不是因爲是皇上巴巴的送過來的嗎?”
別看後宮現在無人,皇位也後繼有人,可到底深宮重重,誰知道人心什麼時候會變。
想到自己年近四十,膝下尤空,陳皇后又釋然,就當配合皇叔的治療吧。
×
芳華一路好心情的回到王府,剛到家,守家的清實就遞上了一張帖子,是新陽郡主的帖子,在府裡設宴,請芳華赴宴,好想怕芳華不去一樣,特意在帖子後面加了一句,還請了肅王妃。
言下之意就是沒有別的不礙眼的人,會很愉快。
芳華笑笑,當下親手回了帖,準時赴約。
只是,當她去赴宴的那日,到了郡主府的時候,先看到的是一個光裸着上身,背上揹着荊條的男人跪在郡主府門口。
芳華擡手用袖子遮住眼睛,非禮勿視,吩咐車伕趕緊從側門進去。
跟着下人進了郡主內院,見新陽郡主正一臉怒氣,肅王妃陪在她身邊,正小聲安慰她。
見到芳華進來,新陽郡主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珠,歉意的說,“沒想到會這樣,還請嬸婆恕罪。真是讓你看笑話了。”
芳華跟着肅王妃一左一右的坐在她身邊,問,“到底發生了何事?門口那人?”
肅王妃憤憤不平的說了原委,那人是新陽郡馬羅有德,是郴州望族,當年新陽下嫁後,
就隨他去了郴州。
開始的時候兩人還是濃情蜜意,生活的很幸福,生兒育女,只是沒想到幾個月前羅有德開始作幺,迷上了一個民女,並且把她養做外室。
新陽憤而回到金陵,並且要和羅有德和離,卻沒想到羅有德竟然擺出這樣一幅樣子上門請罪。
“這些年,與他還算相敬如賓,只是誰曾想他能夠不顧念往日的情分和兒女,與一個普通的民女廝混在一起。這樣的一個沒了心的男人要了也沒用了。”
說完眼神堅定了起來。
“肯定是羅家逼迫他來的。”新陽郡主冷哼了一聲,羅家本就是個空有名聲並無實權的人家,這事鬧大了,恐怕連名聲都沒有了,羅家的長輩纔會押着羅有德來金陵給她請罪。
因爲羅有德日日惦記着那個外室,他們夫妻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說不定連她回京都不知道,如何會有負荊請罪的覺悟?
想到這裡,她的心又一酸,站了起來,整個人都凜然起來,“我要去門口看看,他想弄什麼幺蛾子。”
芳華和肅王妃沒辦法,只能跟着她一起去了大門口。
羅有德確實是被逼的,他這段時間都在外室那裡,等終於想到回家的時候,才發現新陽回了金陵,他才意識到事情鬧大了。
他以爲他已經這樣委屈了,新陽肯定會原諒他的,誰想她竟然連門都不讓他進,而是讓他這樣跪在門口,讓旁人指指點點。
正當他怒意滔天的時候,新陽郡主盛裝扶着丫環的手,從大門口出來了。
“郡馬這是做什麼呢?”新陽郡主似笑非笑的看了他背上的藤條,“怎麼不見你帶着你的心上人過來?”
羅有德滿心的怒意在見到新陽郡主瞬間如被冷水澆了一樣,滅了。
他站起來,尷尬的看着新陽郡主,頭低的低低的,“還請郡主原諒爲夫,爲夫知錯了。一定悔過自新。”
新陽郡主嘲諷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人還是當初那個人,心卻不是當初那顆心了。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她要來何用,天下皮囊比他好的人太多了。
她忽然笑了起來,“郡馬可真好笑,你還知道是我的夫,是我兒女的父,那你爲何會做出那樣齷齪的事情來傷我們?如今想用這破荊條就想讓我們原諒你?你有何臉面?”
羅有德不顧大庭廣衆之下,又跪了下去,“那不過是個逢場作戲的玩意,爲夫自然是以你們爲主的,請郡主原諒這個,以後爲夫定不會這樣糊塗了。”
肅王妃噗哧的笑了出聲,狗能改了吃屎的毛病嗎?
羅有德惱怒的看了她一眼,又不敢發作。
新陽郡主擺擺手,“你還是收起你的惺惺作態吧。如今一切都晚了。”
如果在事情剛發生的時候,他悔過的話,她還有可能會原諒他,她面無表情的看着羅有德,轉身對門房說,“趕他走。”
羅有德負着荊條,看着新陽郡主那樣高傲的表情,心上的火又燃了起來,他以及其怪異的姿勢跳了起來,“新陽,你不就是一個郡主,又不是皇家公主,擺什麼譜,不就是一個玩意嗎?你還有正妻該有的大度嗎?”
新陽曬笑,果然還是她太天真了呀。
“郡馬做那些事情的時候,可想過你的孩子和你的妻子?你可盡到了一個丈夫該有的責任?如今寒了公主的心,不說誠心求原諒,還這樣咄咄逼人,是覺得我薛家人好欺負嗎?”
肅王妃一直與肅王恩愛有加,最討厭的就是三心二意的男人,見他這樣,頓時不客氣的呵斥了起來。
羅有德低頭沒再說話,新陽郡主的父親雖然去世,家裡是繼母繼兄當家,沒人撐腰,他才慢慢有了二心。
可是,終究忘記,她還是姓薛!
新陽郡主和羅有德的事情轉瞬就傳遍了金陵城,同情新陽的有,一個女人碰到這樣的男人也是夠噁心的,同情羅有德的有,說他不該把事情做絕,種種終究不過是別人閒餘飯後說嘴的談資罷了。
真正能夠理解的又有誰呢?
芳華從新陽郡主府出來後,心裡有點懨懨的,這樣的狀態一直維持到回到端王府。
她剛下馬車,遠遠的就看到薛重光迎面走了過來,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神冰冷,渾身透着一股讓她說不出來的氣息,讓她想到了當初在端寧大長公主殺那個小廝的時候,那樣的氣息讓她心頭髮緊。
“重光。”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薛重光的步伐一頓,目光停在了她的臉上,面上的那種冷冽如同遇到暖陽一般,瞬間消失,身上恢復了平日裡的淡泊飄逸,只是眼神依然冰冷。
“你……”
芳華走過去,挽住他的手,努力的朝他笑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薛重光低頭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芳華臉上的笑意都快撐不住,一點點的退了下去,他才用那帶着那許久未聽到,帶着絲絲金屬特質的聲音道,“沒事,我有事情出去一趟,晚上不回來了。”
芳華看了他一會,鬆開手,笑着說,“那你注意安全,早點回來,我在家等你。”
薛重光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離開。
芳華目送着薛重光離開的身影,好一會纔回房。
這是成婚以來,夫妻倆第一次分離,晚上躺在牀上,她摸摸身邊空出的那一半位置,嘆了口氣,原來習慣是如此可怕的東西。
輾轉反覆間,她抱着平時薛重光用的枕頭,聞着上面清冽的氣息,之後沉沉的睡去,
芳華以爲薛重光隔天就會回來,可是卻沒想到她等了整整五天,還沒見到薛重光回來,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打探消息。
薛重光離開的時候,甚至留下了平時隨侍在側的貪狼,那說明他不想讓人知道。
他不想讓人知道,那就沒人能打探出來。
芳華本想去找端寧大長公主,可她也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他明顯不樂意讓人知道,那她就尊重他的決定好了。
只是尊重他,不代表不會他擔心,她死命的捶了捶薛重光的枕頭,好想那就是他本人。
那天薛重光離開的時候神色太過可怕,芳華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薛重光由消失不見,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她甚至想,是不是她自作主張的讓陳皇后把那張榻搬走,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想到了手札上的那一句“顛覆王朝。”
這一切都是她的胡思亂想,更可怕的是,等待的時間,陳皇后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好,昭慶帝派了太監過來請薛重光進宮,得知他出門好幾天了,只能回宮去稟報昭慶帝。
這又惹來了一件麻煩事。
雖然昭慶帝對薛重光很信任,可再信任,可帝王哪個沒有一種‘多疑’的性格,多少功臣,良弓盡,走狗烹。
以往薛重光沒有還俗,在外面漂泊的時候,從不見面的時候沒什麼,現在重回俗世,又忽然消失,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雖然這份猜疑暫時不會讓皇上對端王府怎麼樣,盯着端王府的人肯定很多,無論是巴結的,還是仇視的,如果處理不妥當,也肯定會被人拿來做文章。
比如盛國公府。
就在芳華等的快沒耐性的時候,望眼欲穿,眼淚都要出來的時候,薛重光回來了,滿身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