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是一個饅頭,一碟閹白菜,送的倒還算準時,只是饅頭比昨天又小一圈,不夠我塞牙縫的。
飢餓是個很有意思的事,若是一直餓着,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最怕嚐到一點甜頭,舌頭沾上吃食味道,那點鹹味便會沿着舌根子一路滲下去,腸子和胃會擰在一起,再也熬不住了。
尤其是我這個能吃的。
讓一個一頓能吃五六個饅頭的人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一碗粥,我已經開始懷疑陛下是想兵不血刃,直接把我餓死在這牢裡了。
我有氣無力的靠坐在枯草堆上,一手揉着胃,一手遮着眼,只覺腦袋瓜子一抽一抽的疼,本來是在心裡琢磨這所謂的“誤會”的,只不過沒到一柱香的功夫,我就跑神了。
我開始琢磨謝璟。
謝璟這個人與我的關係有些微妙,我倆說熟悉不算熟悉,說陌生又有些交情。我時常想,若是我倆生在尋常百姓家,大約也能成爲十分要好的朋友,只可惜我倆生在成天互相算計的死對頭家裡——夏侯家與謝家。
作爲世代忠良的典範,我爹頂看不上他們謝家。我爹常對我說,他們謝家就是害羣之馬,是老鼠屎,是渾身帶着銅臭味的一幫孫子。我爹這些話我都同意,只是,我總要暗暗在心中將謝璟摘出去。
在我心裡,謝璟不是害羣之馬也不是孫子,而是他們謝家那塊沼澤地裡唯一的一股清流。
謝璟是我相中的人,準確來說,是我單相思了好幾年的人。
我與謝璟初次見面是在六年前的上元燈會,那時我剛弱冠,對我爹給我取“慎禮”這個文縐縐的字十分不滿,打不過,罵不過,只能把時逸之拽出來陪我喝悶酒。
那天是上元節,沒有宵禁,我與時逸之從酒樓出來時已經入夜,街上成片的花燈掛出來,打眼望去,星星點點連成一串,真就跟那九天銀河似的壯觀漂亮。
少年人都愛湊個熱鬧,我與時逸之也不例外。眼見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小姐們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出來遊燈會,我倆當下就看直眼了,二話不說,一頭扎進花燈街裡。
扎進去之後,我站在一處攤位前面,借花燈遮擋盯着過往美人使勁流哈喇子,一旁的時逸之卯足勁給我一肘子,讓我管好自己狗眼,別做對不起時蘭的事,說完話,時逸之自己轉頭去流哈喇子。
我倆就這麼他掐我一把,我踩他一腳的看了一會,忽然聽聞一位姑娘尖叫道:“啊!你們看,那是謝三公子吧!姐妹們快來看啊!謝三公子出門兒啦!”
姑娘話音剛落,迎面走來一個穿了白衫的少年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還未長開卻已經很驚豔,長身玉立,脣紅齒白,走一步全是風流,笑一聲春暖花開。身上袍子也不簡單,乍一看是件白衫,仔細再看,領口袖子全拿銀線繡了大片暗紋,映着月光溫涼如玉,重點是看起來很貴。
我沒文化,說不出這半大孩子有多好看,只知道他身邊的五個姑娘加起來也不如他好看。要說他是個小白臉,那也是個賞心悅目的極品小白臉,這個年紀就已長得這般造孽,以後指不定得禍害成什麼樣。
鑑於那時我還沒彎,驚豔過後,我開始犯愁,我轉頭對時逸之嘆道:“時逸之你看,這少年郎可是長了張大多數姑娘們心中如意郎君的臉,日後一定是個勁敵,我真替京城裡那些還沒成親的公子哥們捏把汗吶。”
時逸之卻早已擦乾淨哈喇子,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瞪眼:“金……金什麼外?”
“金玉其外!”
“知道你有學問,打個商量,你說人話成不?”
時逸之眉毛一抖:“我說他除了長得好看之外一無是處,謝家還能教出什麼好鳥兒不成?”
我道:“刑部尚書……謝衍那個謝?”
摺扇一收一探一指一定,時逸之冷笑道:“慎禮,你常年在外征戰,對京城的事不熟悉,我同你講,這少年郎正是刑部尚書謝衍的三公子,名喚謝璟。”
我站在原地啊了一聲,覺得方纔那點兒驚豔全不見了。老話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謝衍都擰巴成根麻花了,料想再好的孩子落他手裡也正不過來。
我在心裡犯着嘀咕,那謝三公子迎面走來正對我抱一抱拳 :“夏侯將軍。”
我訝異道:“你認得我是誰?”
謝璟輕笑道:“不認識,但我認得出時大人,和時大人走在一處的武將,八成就是夏侯將軍。”
謝璟這一笑,讓我剛落定的心神又盪漾着動搖起來:“謝三公子真聰明。”
“過獎。”謝璟說話時眼裡帶着桃花:“相見就算有緣,我……我便在這裡,代家父向夏侯將軍說一聲對不住了。”
對不住?對不住什麼?我轉頭去看時逸之,卻見對方斜着眼,一副愛答不理的嘴臉:“謝三公子這話說的有意思,你爹在朝堂上給夏侯老將軍使絆子讓他當衆下不來臺,臨了卻叫兒子出面賠禮,你們謝家好大的面子。”
……果然,我爹肯定是又在朝堂上和謝衍罵起來了,看樣子還輸得很慘。
那方,謝璟仍波瀾不興的道:“時大人這話就說錯了,家父的做法,我也不甚贊同。故而……這句對不住,不是家父要我說的,而是我自己要說的。”
“家父有些作爲很欠妥當,這個我知道,只是家父獨斷慣了,旁人勸不住,我也勸不住,再者……畢竟,我姓謝。”
謝璟這話一說完,方纔被我壓下去那些驚豔立刻又成倍的蹭蹭竄上來了。“謝三公子真是……真是……”
時逸之笑道:“真是長袖善舞,巧舌如簧。”
我壓低聲音:“時逸之,你這用的都是好詞兒嗎?”
時逸之眨眼道:“是好詞,我幫你把想說的都說了,不好嗎?”
我看一看正笑的開心的時逸之,再看一看對面垂眸不語的謝璟,生平第一次有了好好讀書的衝動。
雖然有個大奸大惡的爹,但人不錯,這是我對謝璟的第一印象。再往後,我發現這位謝三公子比我想象中還要正直。
謝璟十七歲入仕,和他爹一樣進的刑部,行事作風卻與他爹截然不同,不貪污受賄也不草菅人命,每日只是兢兢業業的做事,偶爾得了陛下一句誇獎,整張臉都能亮起來。
說老實話,我很佩服這樣自己有主意的人,一來二去的,我與謝璟漸漸也能搭上兩句話,偶爾得了空閒,還能約去喝幾杯小酒,再然後,我就奔着斷袖的康莊大道撒丫子狂奔而去,且一去不回了。
我對謝璟動起小心思,很不巧,我爹發現了我這點小心思,當下拎起竹條把我狠抽一頓,抽的我趴在長板凳上鬼哭狼嚎,三天沒下來地。
等我能下地了,我爹又把時蘭拉到我面前:“看好了,這是你娘子,你倆明天就成親。”
彼時蘭妹低頭滿眼同情的看着我,一聲慎禮哥哥喊出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俗話說得不到的纔想,我爹以爲讓我早點成親便萬事大吉,殊不知我這點小心思非但沒有被他掐滅,反而像是簇裹了團厚棉花的小火苗,外面的確看不出什麼了,裡面卻是火燒火燎的難受。
只是被抽過一頓之後,我委實不敢再和謝璟多親近了。
越想越覺辛酸,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睜眼正對上時逸之發黑的臉。
時逸之又來探監了。這向來牙尖嘴利的時大公子負手站在牢門外頭,腦袋上纏了條白布,白布一頭滲出些紅,時逸之難得安靜的一言不發。
敵不動,我不動,時逸之不說話,我也不敢貿然開口。
好一會兒後,時逸之怒目圓瞪,立起一雙眉毛,聲如洪鐘的罵道:“夏侯謙!我日你大爺!”
好端端的,他時逸之爲什麼要日我大爺?士可殺,大爺不可辱,我一聽這話也急了,鼓着腮幫子揚聲喊道:“時逸之你講講道理!我大爺難道不是你大爺?”
時逸之揚眉,一手指着自己纏了紗布的頭磨牙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夏侯謙,你老實說,你對陛下做了什麼?”
我幾乎是欲哭無淚的道:“真,真沒做什麼,你的頭怎麼……”
時逸之又開始冷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做陛下能拿茶杯把我砸成這樣?今天我去陛下那兒探口風,提到你的鞋,陛下臉色立刻就白了,拍着牀板讓我滾蛋!”
我道:“陛下還生氣吶……不就是被鞋砸了一下麼?”
時逸之怒道:“一派胡言!瞧陛下那身體虛弱的模樣,根本就不是一隻鞋的事兒!夏侯謙,你到底幹什麼了?!”
我都快被時逸之問哭了。“我,我真沒把陛下怎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