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監斬席上,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鼻子上橫着塊紅印,被刻意擼下來的袖子底下是縱橫交錯的鞭痕,再往下是從老虎凳上硌出來的,飄忽痠軟的兩條腿。
胳膊腿兒上的傷是我爹揍的,鼻樑是我自己摔的,要不是我爹在千鈞一髮之際想起我今天監斬,瞪着眼扔下正準備墊上去的磚頭,我一定能深刻體會到“老子把你腿打折”這句話是個什麼意思。
想着想着我伸手摸一把鼻子,幸好鼻樑沒斷,要不然真可惜我這張風流倜儻的臉。
我覺着,端看我爹昨天那兩眼發紅的山大王做派,估計是把年輕時候審探子的功夫全用我身上了。另有一點,我是真沒想到,我家裡能有老虎凳這種喪心病狂的東西,敵我力量過於懸殊,反抗還沒開始就是一頓胖揍,說句實在話,就我這一身看着跟案發現場似的傷痕,擱勾欄院裡都得加錢。
呸呸呸,這怎麼還說到勾欄院去了。
我被我爹揍這一頓,說到底還是因爲時老爺子。
昨天時老爺子見到時逸之揉腰——儘管是被桌子硌的,但時老爺子充分發揮出他自小飽讀詩書的毅力與想象力,一盞茶的功夫,一段纏綿悱惻至匪夷所思的段子就傳到我爹耳朵裡。末了一聲長嘆,分外悲涼的道:“蘭兒的肚子不爭氣,這是我家對不起你們,可是……可是……唉!”
時老爺子方一說完,我爹臉都氣黑了。我爹講義氣,看不得多年老友這樣低聲下氣的求他,於是把滿腹怒火全發在我身上,掄起抽馬的鞭子可勁抽我,抽到最後,還是時老爺子看不下去,提醒我爹說哪個少年不輕狂,管教一下,知個錯就得了。
我爹當時順着氣借了這個臺階,鞭子纏在手上指着我問道:“你個小王八蛋知錯麼?”
我當時也被我爹抽蒙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真就拿出被俘虜時的骨氣把脖子一梗,和我爹乾瞪眼,順嘴喊出一句不知。
然後我就上了老虎凳。
我覺得自己當時特爺們,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疼。時逸之在旁邊把臉都看白了,攥緊我爹的手,連聲喊伯父這事是誤會。我被他喊的心煩,兩條腿底下還墊着磚頭,忽然就暴喝一聲:“誤會個屁!老子就是想和你好了!怎麼的!天底下斷袖一抓一大把!比起公子哥們嘴裡的玩玩,老子是認真想同你討個一輩子!”
這幾句話,是我被幾個家丁按在老虎凳上喊出來的,十分悲壯。
喊完之後我就後悔了,我看到我爹反手把劍抽出來了。直到我爹舉劍,時老爺子方纔後知後覺的發現,我家教訓後輩的法子大約與他家不大一樣,不是單純關個禁閉抄本書什麼的,我家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時老爺子把我從老虎凳上救下來了。救下來之後,時老爺子和我爹並排坐在上首擰着眉頭喝茶,時逸之沉默地抱住我,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只有手在微微的顫抖。
也就是在那一剎那,我覺着我和時逸之很像被王母娘娘棒打鴛鴦的劉彥昌與華山三聖母。
硬的不行,兩家人開始琢磨着懷柔。我不曉得時逸之那邊是個什麼光景,總之我娘抱着我軟磨硬泡大半宿,從孔子孟子說到男女情.事,再拐到祖宗牌位上,說到最後甚至放軟了語氣哄我道:“兒啊,聽孃的話安心要個孩子行不行?你有這些個癖好,你去樓裡胡鬧,娘不攔你,或者,或者你換個人胡鬧,娘都認了,但是……但是……”
人是挺奇怪的,白天我爹把我抽成那個熊樣,我一副寧死不屈的壯士嘴臉,如今聽我娘說這幾句話,我竟然紅眼圈了。
我道:“娘,人換不了。您兒子就這一顆心,裡面先裝錯謝璟再裝時逸之,再換一次……再換一次就得徹底死心。”
我說的果決,我娘卻是個有耐心的,半晌揩着眼淚繼續道:“你這樣選,如何對得起咱家列祖列宗!”
我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娘道:“娘,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人生而不過百年光景,有多大機會兩情相悅?娘,您跟我講的,您十五歲遇見的那書生,您敢說您忘了?”
我說這話其實有些投機取巧的意思,這麼多年來,我娘其實同我爹很恩愛,但身邊的人是爭不過回憶的。果然我話音剛落,我娘神色複雜地望了我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我娘戰敗換我爹上,如果說我娘那算循循善誘,我爹就是威逼恐嚇。深更半夜的,我爹掛了一身孝,懷裡捧着我爺爺的木頭牌位踱到我牀前,指着我劈頭便罵:“丫小王八蛋,你是不是嫌老子活太長了!想讓老子早日去陪你爺爺!”
經過白天那頓操練,我現在看見我爹就腿疼,氣勢上便理所當然的弱了三分,開口稍顯虛浮。我道:“冤枉,不敢。”
我爹的面色立刻便紅潤許多,瞪着眼乘勝追擊地問道:“現在知道自己錯哪兒了麼?”
我一手捂住臉,一手護住心口,不知倆字說的十分順溜。我爹的臉又白了。
正待發作,天邊兒碰巧的泛起層魚肚白,我偷眼瞧着我爹在紅白青黑之間變換不定的臉色,低聲提醒道:“爹,我現在得去牢裡提犯人,您……您就先把爺爺請回去?”
我爹獰笑一聲,終於肯放我去起身洗漱,臨了還不忘補上句抱怨:“老子等你回來的!”
我在心裡連聲嗤笑,回來?回他姥姥!腦子壞掉纔回來,瞧這陣仗,我就是睡破廟也不能回來找他晦氣!
一夜沒閤眼,做夢一般的游完街,我一頭紮在監斬席上昏昏欲睡,一面等午時三刻扔斬牌,一面枕着胳膊睡出滿嘴的哈喇子。
我睡的很不安穩,原因是盛岱川正在不遠處罵罵咧咧的擾人清夢,問候完祖宗不盡興,還變着法的問候我後輩,我被他罵的頭疼,閉着眼隨手往下一指:“嘴堵上。”
於是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正要繼續睡,旁邊一個穿紅袍的小官提醒說時辰到了,我睜開眼,果然見日頭已升的老高。午時三刻,一天中陽氣最重的時辰,陰氣遁散於無形,十惡不赦的犯人都會選在此時問斬,連鬼都不得做。
仔細想一想,上次我被判的是午時問斬,卻讓監斬官生生拖到午時三刻不動手,其中含義不能深究。
罷,想這個做什麼,橫豎我今天是來耍威風監斬的,不是那個倒黴被斬的。清一清嗓子,我把勾了紅圈的木牌子擲到地上,隨口吩咐道:“斬。”
沒人動彈。兩個劊子手木樁一般立在原處,既不拔刀也不綁人,離遠了看就與那年畫上的天師鍾馗似的。我感到有些蹊蹺,遂起身拔高音量又喊了一聲:“時辰到了,斬了吧。”
靠近盛岱川身邊一些的那名劊子手轉頭看我一眼,不甚客氣的彎腰作揖道:“大人再仔細看看,時辰還不到。”
劊子手質疑監斬官,小貓和老貓叫板,再好的脾氣也被磨沒了,何況我脾氣本來就臭,覺沒睡夠就更臭。我磨一磨牙,剛想衝下去踹這劊子手一腳,耳旁忽然響起陣很是熟悉的馬蹄聲:“刀下留人……!!!”
我怔愣着轉頭,見馬背上坐着一個老熟人——謝璟他爹,謝衍。
搞什麼,他們謝家是改行專劫法場了怎麼着?
餘光瞥見謝衍懷裡那捲明晃晃的綢布,正要跪下,卻聽得對方氣喘吁吁地道:“奉太皇太后懿旨……”
太皇太后四個字一出,我把彎下去的兩條腿又直回來了。
謝衍傳的不是聖旨。按理說懿旨沒有聖旨管用,但我大楚的太皇太后是個例外,懿旨要救的人,聖旨要殺也得費些周折。
謝衍是來救盛岱川的,然而,盛岱川今天一定要死。
爲今之計,只有不讓謝衍把這份赦免的旨意讀完。
身旁烏壓壓跪了一片,謝衍遙遙望着我,勝券在握的模樣,也不管我要不要跪下接旨,張口便讀道:“太皇……”餘下的話全化做嗚咽憋回嗓子眼裡,謝衍赤紅着眼恨恨吐出嘴裡的半個蘋果,盛怒之下,鬍子開始陣陣亂顫:“夏侯謙,你……你……”
我左手拎了盛岱川死不瞑目的一顆人.頭,右手攥着柄染血鋼刀,踩在刑臺上笑出一臉的誠懇歉意。我道:“對不住對不住,謝大人方纔要說什麼?接着說吧。”
謝衍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手裡懿旨仔細捲回去,半晌方臉色蒼白地道:“……你很好。”三個字從牙縫裡慢慢的擠出來,我又笑了笑,也不曉得我這滿是誠懇的笑容落在謝衍眼裡會猙獰成什麼樣。
謝家倒向太皇太后了,換句話說,刑部倒向太皇太后了。
腦瓜仁一抽一抽的疼,攥着刀的手有些抖,約摸是傷口又裂開了。我嘆聲氣,餘光瞥見擠在人羣中的一張青白小臉兒,再嘆一聲,道:“盛家沒了,他的屍你來收吧,白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