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朗雲清日,懸樑刺股時。
不曉得時逸之最近受了什麼刺激,正事不做,非得一頭熱的教我念書,還揚言要我在一年之內出口成章。唉,成章?我也就成個筐吧我。依我看,人家孔老夫子都說要因材施教了,不是每根爛木頭都能長蘑菇,時逸之啊時逸之,他怎麼就死活不肯放我這個反面典型一馬!
我爹昨天剛跟我放過話——對我和時逸之的這些個破事,他現在眼不見爲淨,一大早的就帶我娘到小樹林幽會去了。陛下一連幾天沒宣我進宮,想必正在忙,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也是活該我落到時逸之手裡,隨着他搓扁揉圓。
正想趁空偷個懶,餘光瞧着時逸之微微一笑,手裡書冊翻過一頁,低頭慢條斯理地道:“背一遍綠衣。”端的是一本正經。
時逸之就是有這種本事,甭管往常怎麼胡鬧,一旦手裡拿起聖賢書,立馬會現出一副文質彬彬的先生模樣,不服不行。
但,綠衣是啥來着……?
我皺巴着臉冥思苦想老半天,硬沒憋出聲屁來,時逸之斂眸百轉千回地看我:“綠兮衣兮,綠衣黃裡。”
哦,原來是詩經裡那個綠衣。我恍然大悟,遂磕磕絆絆地接着道:“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其亡……其亡……”
時逸之道:“下一句呢?”
天知道下一句是什麼,我說的這些又是什麼意思!我擡手揩揩腦門的汗,順嘴胡說道:“曷維其亡,天地玄黃,秋收冬藏……”
時逸之額上青筋直跳:“是綠兮絲兮,女所治兮!見過背串的,沒見過串這麼遠的!”
又串了麼?我感到十分委屈,抿着嘴低聲埋怨道:“我說我不背,你偏讓我背。再說……再說我覺着秋收冬藏和曷維其亡這兩句,還挺押韻的啊……”
時逸之摸着下巴冷笑:“怎麼?敢頂嘴了?”
我忙道:“不敢不敢!時先生,咱打個商量,您別總讓我背這種帶綠字的行麼?我都快綠透了……”
時逸之挑起眉:“成,背七月。”
七月……我單知道有句話叫一三五七八十臘,三十一天準不差,七月怎麼背的?我揉把臉,便秘似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剛背兩句就卡住,想了又想,想不起來,我只得搓着手乾笑道:“咳,七月,七月……詩經裡的,我記得它很長。”
我說的實話,印象裡,七月這首小詩格外的長。時逸之眼睛往下嘴脣往上的那塊臉皮抖了三抖,剛想發作,被我一手按着腦袋壓在桌上。
又是一波刺客,看時候該用午飯了。不是我要說,這些刺客來的也忒勤快了吧,連着兩天沒斷,一茬一茬的真比擺飯丫鬟還準時。我嘆聲氣,隨手拔了紮在桌子上的一枚銀鏢,十指扣着活動兩下,轉頭對時逸之道:“你等我一會,解決之後一起吃飯。”
時逸之兩個眼珠子微微晃動一下,道:“留活口。”
我留他活口,誰留我活口?然而嘴上還是答應道:“好。”說着話幾步竄出去,卻不料這回的刺客身材嬌小,功夫套路也很陰詭,轉眼間,竟會以一種詭異姿勢矮身從我胳膊底下滑了出去,奔着時逸之劈頭就是一劍。
怪不得敢自己來呢,原來是個高手。
我被這一劍嚇得手腳冰涼,伸手便抓了那刺客後衣領子甩出去,刺客在空中轉了半圈,回身一劍刺向我。正要躲,刺向我的劍半路轉個彎,又轉到時逸之面門上,乖乖,這刺客竟是來殺時逸之的!
我與刺客對的這幾招,說起來漫長,其實也只有眨眨眼睛的功夫。刺客一門心思的去砍時逸之,我在一旁急得心肝亂顫失了分寸,纏他不住,索性張成個大字形擋在時逸之身前。那刺客衝勁很猛,滑到我身旁時沒能收住勢,噗的一聲,一劍正紮在我右胳膊上。
這下好了,左胳膊一箭,右胳膊一劍,兩邊扎出個對稱美,我最近怕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倒黴催的吧……
我瞪着眼,連着抽了幾口冷氣緩和疼痛,正要下手抓刺客,時逸之卻比我先急了:“讓你做個樣子就是,怎麼還真扎!還扎錯人!平時看着挺機靈的一個丫頭,怎麼一辦正事就掉鏈子!”
扎……錯……人……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懷疑自己幻聽了。
我怔楞着擡頭,見那刺客蹙着眉一把摘下面巾,眨一眨眼,秋水橫波的風情。“對不住對不住,他跑的太快,我沒收住劍……”我目眥欲裂。
我道:“竹竹竹竹竹……”
竹兒用鼻孔瞧着我啐一聲:“呸!你纔是豬!姑奶奶沒名字的麼?!你纔是豬,你還是隻不舉的豬!”其潑辣模樣與那天的軟玉溫香判若兩人。
所以,現在這究竟算個什麼情況?
一陣風吹過,時逸之的暴喝摻在荷花香裡飄進耳朵。時逸之道:“閉嘴!”
竹兒對我吐一吐舌頭,果然安靜了。
少頃,我顫巍巍地擡手指着竹兒道:“你改行做殺手了?”
竹兒不看我,扁着嘴去晃時逸之袖子,開口聲音甜甜膩膩彷彿仙人居那盤芙蓉糕:“老闆,人家錯了嘛~~~”
我抿着嘴脣,右胳膊一抽一抽的疼,半晌方眯着眼道:“老闆?”
時逸之甚是絕望的捂上臉,低低罵了一句:“白養你們這幫吃乾飯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深吸一口氣,一股子道不明的邪火蹭蹭往上鑽,滿手的血全抹在時逸之袖子上,孃的,他們一個兩個的都有事瞞着我,他們都厲害得很,只把我一個當成猴子耍!頓了頓,我儘量心平氣和地對時逸之道:“時老闆,你倒是說說,你是哪裡的老闆呢。”
時逸之對我飄飄忽忽地笑:“常客,常客,喊兩聲老闆沒有什麼……”
我順手便揪了時逸之領子往上提,滿心窩火:“時逸之,你真當老子傻吶?!”
從小到大,我沒在時逸之面前發過這樣大的火,這回是真被他逼急了,兩眼通紅,話都說不利落:“時逸之你是不是瘋了!連自己都算計進去!說罷,今兒和老子演的這出苦肉計,又是爲的什麼?要不是老子手腳麻利,你是打算用哪兒挨刀?!”
我吼的底氣十足,時逸之在我的脅迫下慢慢皺起眉,沉默許久,忽然笑了一聲,開口前言不搭後語:“前兩天在客棧那回,你對子珂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沒睡死。”
我楞道:“……啥?”
時逸之彎着眼看我,語氣是十足的輕描淡寫:“你自己說的,只要在你力所能及之處,你都會幫他。那天在客棧,你寧可把自己打暈也不肯動我,你這人是個死腦筋,往往黏在一條路上走到黑。”頓了頓,神色陡然凌厲起來:“是,婉月樓和承陽閣都是我的,是我私底下收集消息用的。至於今天這一出——我也沒想算計你什麼,就單想試試自己在你心裡的分量。你知道,我不是個容易甘心的人。”
時逸之笑道:“喜歡是喜歡,我不做那個退而求其次。”
一席話說罷,我徹底僵在原地。一旁的竹兒很不合時宜地插話道:“好老闆,你怎麼就看上他了呀……”真是酸溜溜一缸陳醋。
純粹一出鬧劇。
我閉了閉眼,忽然覺得有些疲憊,抓着時逸之衣領的手鬆下來,忍不住地苦笑道:“不用試了……老實講,我現在很慶幸……非常慶幸這是假的,他不是來殺你的。”話說一半,臉有點發燒,鼻頭有點發酸:“說什麼退而求其次,你不是退而求其次,你是我的迷途知返。喜歡你這種話,我……我今天同你說出來,至於客棧那次,我不想……不想在不清醒的時候……”
餘下的話沒說出來,等了一會,時逸之彎起眸,兩片澄澈湖面漸漸的漾起層瀲灩微波。我從沒見時逸之笑的這麼好看過。
此情此景,就是拼着受傷也得乾點什麼表示激動才行!正要抱起時逸之轉幾圈,竹兒卻在旁邊怯怯地嘀咕道:“老闆……他是個不舉……”
我兩手一抖,時逸之顛了幾顛,雙腳又落回地面,轉頭樂呵呵地道:“無妨,你老闆我舉就夠用。”
竹兒先是看我,再轉頭看時逸之,忽然哦了一聲,眉毛迅速蹙成個八字,慢慢地睜大眼,用一種不敢置信地語氣道:“老闆……他……他……您……您的口味真有趣。”
我直覺竹兒這會定是誤會了什麼。
果然,不消片刻又聽到竹兒幽幽地說:“這,這個人,真是竹兒見過的,長得最魁梧的一隻兔兒了……”
我險些嘔出一口血來:“……時逸之,你樓裡的姑娘還真的都挺……挺不可描述的。”
時逸之沒理我,眯着細眼看竹兒:“慢着,你怎麼知道他不舉?”
“這個……”竹兒垂眸乾巴巴的嬌笑幾聲,拔腿就跑,邊跑還邊喊:“我猜的!我和他沒親過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