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頭是個很隆重的事。我可以很負責的告訴大夥兒,話本里那些片刻間手起刀落塵埃落定的段子,全是扯淡。
我被按在刑臺上。監斬官是個留了綹山羊鬍的清瘦老頭,此時正一手橫在額上遮日頭,看天色。
嗤,晚春遮什麼日頭,這些文官可真嬌貴。
看來我今天是非死不可了。
等死的過程十分煎熬,鬢角里滲出的汗珠子滑進眼裡,眨幾下眼,周遭物什全被蒙上層白茫茫的光,煞疼。
我跪到兩腿發麻,時辰也越來越近,監斬官拍一下驚堂木,開口喘息連連一副腎虧模樣,聽着身體不怎麼好:“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想了想,伸長脖子效仿竇娥:“到了這個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只是,我確實冤枉,若是蒼天有眼,我死後,這個地兒起碼得有……”
本來想說起碼得有一年不下雨,話喊到一半又住口,順便在心裡狠抽自己兩個大嘴巴。我閒的沒事咒大楚鬧天災做什麼?要咒,也該冤有頭債有主……
我抖擻起精神,朗聲道:“陛下冤枉我,我只想等我死後,陛下能再碰見那個真刺~客~”我這話說的陰陽怪氣,刺客倆字拐着彎加上重音,旁人聽不懂,監斬官旁邊的海公公立刻就白臉了。
海公公尖聲道:“將軍,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您,您慎言吶!”
我斜着眼睛,擺出一副在軍營裡混出來的痞子模樣:“怎麼的,人臉上一張嘴不就是吃飯和說話麼?我以後都說不上話了,您這還不讓我多過幾句牢騷癮?”
海公公翹着手指頭,你字開頭,你你你了半天,唉字收尾,一句話欲說還休,顫抖着吊起尾音久久不絕。
海公公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們……造孽啊,造孽啊!唉~~~”
監斬官先看看我,再看看海公公,最後又看回到我身上。大約是被海公公那千萬繞的小心思感染到,也跟着唉了一聲。
身後劊子手已經磨好刀,白鐵刀鋒在太陽底下照的鋥亮,擡頭就能看見我映在上面的半張臉。
忽然有些後悔昨天要逞英雄。我征戰多年,殺過的人沒數,砍過的腦袋能堆成小山,我以爲自己只會死在戰場上——替人背鍋死在刑場上,這種死法未免太過窩囊。
我又想到,聽說如果刀夠快,砍了頭後不會立刻死,還能看見自己的身體怎麼倒下去……
對了,過會兒大概能看見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也可能是牛頭馬面,都是勾魂使,我打小分不清他們有什麼區別,這回正好可以問清楚。
倆腿打起哆嗦,祖宗喲,可不能再想了,越想越瘮的慌。
劊子手舉起刀,我閉上眼,數了一二三,我腦袋沒掉,我心心念唸的謝璟從馬上掉下來了。
謝璟急惶惶趕過來,懷裡護着一道聖旨。我的眼亮了亮。
謝璟喊:“刀下留人……!!!”
話音剛落,身後拎了鋼刀的壯漢一個手抖,刀鋒偏過兩寸,堪堪削下我一綹頭髮。
我形容狼狽的跪在地上,望向謝璟的一雙眼裡,隱隱泛起些綠光。
我以爲謝璟是個文弱公子,沒想他身手不錯,跌在地上就勢一滾,懷裡聖旨沒沾半點兒塵土。
謝璟不看我,板着臉去看監斬官,開口擲地有聲的道:“陛下有旨,赦免夏侯謙死罪,貶爲執戟,大人可以回去休息了。”
以前我就覺得謝璟說話聲音好聽,字正腔圓,清脆純淨,如今再聽果然是好聽的不得了。講道理,我從沒聽到過這麼好聽的一句話。
我就這麼被赦免了?先前海公公不是說陛下正在氣頭上,旁人怎麼勸都不聽麼?謝璟究竟有多大能耐,竟能說服陛下饒我不死……
我轉頭去看謝璟比往常憔悴不少的臉色,心裡忍不住的,可恥的澎湃沸騰了。
不要臉的想一想,這些年我其實沒少給謝璟幫忙,如今謝璟又拼了命的救我,這種種跡象已經不是君子之交的範疇。可能,或許,指不定,我這單相思它就不是單相思呢?
我被幾個衝上來的弟兄扶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暈暈乎乎的,在確定我爹他們沒有大礙之後,我的眼珠子就沒從謝璟身上離開過,真恨不能貼在他身上。
謝璟啊謝璟,你對我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大起大落折騰一天,旁人都安慰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回到將軍府,洗了澡換了衣裳吃了飯,整個人虛脫一般倒在牀上,這才後知後覺的後怕起來。
我爹去裡屋安撫我娘了,時逸之和他爹一人攥了我一隻手,這個說命保住就好,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了,那個說你再仔細想想你對陛下幹什麼了,七嘴八舌聽得我一個頭兩個大。
實在難受,我單手從牀頭扯下條毛巾,擰成條往腦門上一搭,擡眼苦哈哈盯着他們看。時老伯父比較上道:“看你是累了,伯父今天便先回去。”
時逸之還在垂死掙扎:“我爹回去,我再陪你會兒?”
我乾笑:“那個,謝璟說他過會兒要來。”
時逸之哦了一聲,很是識趣的告辭道:“忽然想起這兩天堆了不少的公事,我也走了。”
我從嗓子眼裡嗯了一聲,暗地裡給時逸之比出大拇指,想不到這小子關鍵時刻還真靠譜。
等到太陽半落不落,正巧趕在晚飯點兒上,謝璟來了。謝璟進屋時我爹難得沒攔他,甚至還頗爲殷勤的讓了座位,紅光滿面的拍手稱讚道:“謝三公子年紀輕輕有勇有謀啊,這人情我們夏侯家記下了。總聽謙兒提起謝三公子,從前還不信,如今再看,我真想掄那時候的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謝璟笑了笑沒謙讓,只道伯父言重了。眼珠轉到我身上,謝璟蹙眉囁嚅着小聲問我:“你沒事吧?”
就謝璟看我這個眼神,一分愧疚兩分惆悵三分矜持四分感慨,要說他對我沒點意思,我自己都不信!
被謝璟這麼看一眼,我有事也要變成沒事,心說死也不能在他面前犯慫。“能有什麼事,鬼門關走過好幾遭的人,嚇不到。只是子珂……”
子珂是謝璟的字,儘管比他大上幾歲,我卻總喜歡喊謝璟子珂,我覺得這麼喊顯得又尊敬又特別。
我清清嗓子,很是狐疑的道:“子珂啊,你是用什麼法子說服陛下放我一條生路的?”
謝璟眼神有一些閃爍,半晌纔不緊不慢的道:“我只同陛下說刺客另有其人,求陛下赦免你,我再用一月時間抓到真的刺客。”
我震驚道:“一個月?子珂,你這大話說的實在是……再者,陛下怎麼聽你兩句話就信我不是刺客了?”
謝璟揮手打斷我:“我既然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有了頭緒。至於陛下信我的事……我只是說,夏侯將軍雖然腦子傻些,卻也沒傻到在幹了此等大逆不道的事後留下自己的鞋。”
我沒忍住又把毛巾搭回腦門:“子珂,原來我在你眼裡竟是個傻的。”
謝璟涼涼的笑:“說句老實話,夏侯將軍,恐怕你在大多數人眼裡都是個傻的。”
我:“……”
今天的謝璟似是與往常不太一樣?
正琢磨着,謝璟轉頭與我爹施了一禮,說話又是溫文爾雅禮數週全:“老將軍,我便先告辭。”我爹眉開眼笑點頭揮手,其熱絡態度堪比送皇帝出門:“謝賢侄慢走,我聽說你和你爹鬧得挺僵,若是不方便回家,我這將軍府隨時歡迎。”
謝璟再看我一眼,轉身端方的邁着步子走了。留我一個孤枕難眠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睡着了,還做了一晚上不能正常描述的夢。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據謝璟說陛下雖然鬆口不殺我了,卻仍是覺得我那天晚上把爛醉的他丟在巷子裡這行爲十分不仗義,所以陛下要報復,要罰我,要貶我官去守兩年宮門。
今天就是去城門口報道的日子。
不同於其他官員被貶,我夏侯一家根基未動,我爹就在城裡住着,所以就算我現在名義上只是個小小的執戟郎,卻是連禁軍統領見了都要問聲好。
我在宮門口站了三天,見證了不少奇景,例如四品宣威將軍行到門口要下馬對我恭恭敬敬的行禮。我很無奈,但我勸不住他們。
我做執戟郎做到第十天,陛下終於看不下去了,着人宣我進宮見他。開口第一句話:“夏侯謙,你這麼能耐,你怎麼不上天和太陽肩並肩?”
陛下算是被齊王養大的,齊王早前就常說些亂七八糟讓人不能理解的話,陛下學來也不奇怪。
將陛下這句話在心裡翻譯過一遍,我面色如常跪下謝罪,因爲頭兩天被冤枉的怒氣還沒消,話裡難免帶刺:“陛下恕罪,臣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