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敢回家,思來想去,拖着滿是傷痛的身子轉到客棧要了間上房,窩在牀上舒舒服服的補了一覺。
睜眼已經入夜,懷裡依稀抱了個人。
我望着懷裡睡得正安穩的時逸之,晃晃腦袋,閉眼再睜眼,人還在。
我咧嘴笑笑,全身雷劈一樣彈坐起來,脊樑骨筆直,雙手緊貼着腰窩背在身後,活脫脫一個戰俘。正要把悶在心窩的那口濁氣吐出來,擡頭卻對上謝璟的臉。
謝璟就坐在我對面的桌子旁,興致缺缺地喝茶,從茶水顏色上推看,謝璟大概已在這裡坐了很久了。
…我究竟是睡了還是暈了。
正在爲自己日漸退步的警惕性做深刻反思,謝璟忽然輕笑一聲,聽語氣竟然頗有些失望:“枉我費大力氣把人從時府偷出來送進你懷裡,半個時辰過去,你竟然動也不動。”
我啞然地張大嘴。
謝璟又道:“睡醒便過來坐吧,我有些話要同你說。”
時逸之還在睡,我方纔試着晃過他兩下,晃不醒,大約吃了什麼不害命卻不乾淨的東西。謝璟在一旁撐着下巴等我,看模樣的確有很多話要交代。我想了想,翻身下榻坐到他對面。
謝璟先是給我倒了杯茶,言語間少了從前那些疏離客氣,多了點凌厲傲骨。謝璟道:“有些涼了,別介意。”
我皺着眉頭灌涼水,謝璟怡然自得地看我:“從我進門起,你在夢裡喊了三聲子珂。”
我一口茶嗆進氣管,趕在生死關頭及時轉身,這才免了噴謝璟一臉茶水的悲劇。
謝璟慢慢地接道:“二十六聲逸之。”
我驚恐萬狀地捂住嘴。
謝璟笑道:“隨口說的,其實你方纔什麼都沒喊,睡的和死了差不多。”
我:“……”這不是我思慕過的那個翩翩少年郎,這這這,這熊孩子是借屍還魂的吧!
我抽着嘴角看謝璟,謝璟自顧自地解釋道:“我知道你在狐疑什麼,你想不明白,爲何陛下會對我是刺客這事反應的如此平淡——那是因爲陛下根本還不知道。”
“我將景鬱書被替換過的事同陛下講了,也是我主動要做這個刺客的,陛下只把我的實話當做計劃,壓根就沒往真的上想。這些年來,太皇太后在朝中埋下不少的暗棋,我們除掉很多,但始終苦於沒有一個詳細全面的名單,除不乾淨,而此次太皇太后回朝便是個契機,做的好了,就能拿到那份名單。”
我面上沒什麼表情地聽着謝璟說完,抖一抖臉皮,回想起白天謝璟赤紅着兩隻眼睛喊陛下“斯年”的模樣,由衷感慨道:“你把這齣戲演的真好,要不是我意外瞧見過你塗去疤藥,我就真信了你的邪。”
“人是很有意思的,有時候,明明說的是真話,卻總被當成假話來聽。”謝璟笑了笑,一雙眼隱在冰涼的月色裡看不真切:“再說,也不全是演的。”
是是是,你對陛下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鑑,這點一定不是演的。我嘆聲氣,其實自從對謝璟的那點心思徹底破滅之後,每回見到他,我這心情都挺微妙的。
你想,假如你一直以爲自己喜歡的是隻貓,隔三差五的去給這隻貓送魚,好容易混的熟了,結果這隻貓忽然朝你呲牙亮爪子,直到這個時候,你纔看清它爪子裡藏了許多年的血,看清他牙齒縫裡還沒來得及嚼爛的肉,還有它護在懷裡的另一隻貓。
這個視覺衝擊還是挺大的。
所以我一直避着與謝璟單獨相處,實在尷尬。
但也有避不過去的時候,譬如現在。
我用舌頭頂了頂腫起來的牙牀,這兩天在長智齒,硬的涼的都碰不得,方纔喝的那碗茶水便有些涼。“你有什麼要交代的,直說吧,但凡在我力之所及之處,一定會幫。”
謝璟道:“番邦的小公主要來朝見這事,你聽說了麼?”
我道:“北方赤那大漢那一支的小公主?”
謝璟點頭笑道:“正是。要來朝見的雅若小公主已經十六歲,明面上是來長見識,私底下任誰都曉得她是來找如意郎君的。”
我楞道:“她找夫君就找夫君,關老子啥事?”
謝璟看着我道:“這就是我要找你幫忙的事了,朝中那幾個老學究成天催着陛下充盈後宮,照這麼算,雅若小公主一來還了得?於情於理,一個個不都得上趕着勸陛下自己娶了麼?你有那麼多光棍兄弟,隨便哪個努努力,保不準就贏了公主芳心了。”
謝璟越說越酸,醋味很快飄了滿屋。我膛目結舌。
“這事好辦,兄弟們不會把送上門的新娘子往外推。”好容易回過味來,我百感交集地喝一口涼茶水壓驚,沒忍住真心實意地勸謝璟道:“只是你,你當心別鬧過了,把自己摺進去。”
謝璟眯眼道:“我有分寸,再說……也不會讓你白幫忙。”
謝璟話音剛落,我開始頭暈,頭暈的同時還渾身發熱,看東西中了毒似的一片重影。我盯着謝璟那顆分成兩半的腦袋原地打晃,口中噴出的氣都是燙的,再使勁搖了搖頭,飄進耳朵裡的聲音全黏着層糖水,膩到拔出細細的絲來:“看你跟時大人發展的太慢,隨手幫一幫,不用謝。”
見鬼的隨手幫一幫,謝璟是鐵了心要把我捱打的罪名徹底坐實!我皺起眉連連苦笑,趁着還有點力氣,並指成掌把自己給拍暈了。
暈前聽見謝璟甚是百轉千回的一聲感慨:“白長一張大官人的臉,充什麼柳下惠。”
夜深露重,我趴在桌子上睡得有些冷,隱約感到有人架着我往牀上去。我昏昏沉沉的隨他拖着走,眼皮勉強撐起一條縫,入目是時逸之掛了幾顆汗珠的瓷白下巴。
我不曉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腦袋裡亂糟糟的混成一團,下意識的就把臉往時逸之頸窩裡湊。等到被他半拖半抗的按在牀上坐下,便也順手攥了他的手腕將人帶到懷裡。
這一帶,說白了也就是那麼回事。如同兩軍對壘,我進他退,我退他進,纏鬥到後來,我倆身上衣服也沒了,頭髮也散了,有計劃性的兩軍對壘逐漸演變成兩個孩童沒有章法的撒潑打架,我反剪住他兩條胳膊,他便回頭咬我個漫山開花。
再往後,孩子打架變成煲魚湯,上好的鱖魚擺在眼前,仔細地去掉刺,蘑菇填進魚肚子裡,又從頭到尾的勾了層雞蛋清,入鍋放小火慢燉。
鱖魚大概也被燉的挺舒坦,在鍋裡一下一下的搖着尾巴亂晃,肚子裡的蘑菇晃出來幾回又自個塞回去,兩眼漸漸翻白,猛的一個打挺跳躍,熟透上桌。
上桌時還在氣喘吁吁的晃腦袋,吐着泡泡擺架子吩咐說:“你摸……摸錯地方了,往下一點。”不愧是天性兇猛食肉的鱖魚,牙齒尖利,渾身是刺。
但也十足鮮美。
聽說吃鱖魚能健脾養胃,補虛益氣,這話真不虧,我在夢裡喝了一晚上鱖魚湯,隔天一早神清氣爽了不少。正要睜眼,驚覺自己下巴上抵的不是硬木桌子,而是軟綿綿的被褥,我沒敢睜眼,翻個身四處亂摸一陣,摸到頭頂兩個牀柱子,我心裡咯噔一下,瞬間清醒了。
莫不是,煲湯的事不是做夢吧……?
睜眼僵硬的轉身,果然見身旁卷着個被子卷,細看一片狼藉。我咳嗽一聲,輕輕去推被子卷,試探地道:“唉,逸之……”
沒動靜,被子卷一動不動,我慌了神,光着膀子坐起來,顫抖着捏住被子一角慢慢地掀開,一抖,裡面軲轆軲轆滾出來兩個枕頭。
時逸之適時的推門進來,脖子上一個圓圓的牙印,瞪着眼,看殺父仇人一樣看我。“看看看,看什麼看!真活見鬼了,睡一覺都能從家裡睡到客棧,還有你,你大半夜發什麼瘋?抱着個枕頭又摸又親的,一張牀不夠你折騰,害我大半夜的去加房?”
我盯着時逸之脖子上那枚牙印,眼珠轉了轉,道:“昨晚你沒睡在這屋裡?”
時逸之注意到我格外熱切的視線,難得不自在的攏一攏衣領,鼻子裡出氣道:“沒啊,我把你拖上牀後便出去了。你別想着轉移話題,我爲什麼在這兒,你快給我解釋清楚!”
哦,這麼說來,昨天我感到有人拖住我往牀上拽那段兒竟是真的,伸頭往他脖子裡湊那段兒也是真的,剩下的就是春夢了。
想到自己大半夜的抱着個枕頭磨蹭,我真是……真是十分的絕望。
我道:“這事往後再說,趁天色還早,趕緊回去換官服上朝吧……”
時逸之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不放,半晌方磨着牙道:“官服是低領。容我提醒你一句,朝堂之上,我爹站在你右側,你爹在後方,你……節哀順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