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不曉得蘇統領帶出城的禁軍與埋伏熟勝熟負,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老實講,自知之明這種東西我是有的,比起憋在京城做臥底,我更懷念在邊關赤膊與人猜拳切磋的日子。我問過陛下爲何非得選我不可,當時陛下正在擺弄花草,聞言擡頭對我一笑,輕飄飄的說了幾句話。
陛下道:“這還真是碰巧了。本來是想叫謝卿去,沒成想在你慶功宴上出了那檔子事,朕就想着,或許讓你去更好。”
我沒接話,聽陛下繼續說:“其他人都得小心防着,唯獨你例外。你這個人快人快語,高興就是高興,惱怒就是惱怒,和盛岱川埋怨那會兒也是真的委屈。可換你自己說,就算朕真的不放你回南邊,你會起反心麼?”
我愣住一會,抱拳搖頭道:“不會。”
陛下又笑,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這就是了。聰明人多的是,可聰明人大多有他自己的考量,聰明人做事就像作戲,自以爲把事做到天/衣無縫,實際上吶,只要摻了假,戲就永遠是戲,永遠唱不成真的。你啊,你這個活法最好,知足者常樂,朕倒希望你能一直這麼糊里糊塗的。”
陛下說這話時我聽的不甚明白,只是點頭,心說這幫人說話怎麼都繞着彎子。許多年以後,當我望着將軍府裡滿院的白棺,方纔真正嚼明白陛下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知足才能常樂,稀裡糊塗的活法纔是最好。人活一輩子真就譬如唱大戲,多數人大概臨到死都醒悟不到自己正在戲臺上,於是安分守己的把戲唱到收場,老婆孩子熱炕頭壽終正寢,一輩子也就這麼晃晃悠悠過去了。
另一些人,也就是那些聰明人,他們慢慢的察覺到自己正在做什麼,慢慢的開始不安開始掙扎,滿門心思紮在怎麼把這齣戲唱到圓滿上,結局往往不得善終。
然而等我真嚼明白時已經晚了,現在提起又太早,說到底,這些都是後話,神仙才能未卜先知,飯要一口一口的吃,日子要一天一天的過。
我在硬牀板上輾轉反側,睜着眼過了一宿,天不亮就起來洗漱穿甲。陛下囑咐我今早去上朝,仗打了很多年,卻是頭一次把手裡的刀對準楚國人,我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
轉念再一想,盛岱川他是死有餘辜,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如他這般兩面三刀狼子野心的人死十個都不嫌多,我在這裡替他不是滋味算怎麼回事。
行到宮門口照例下馬接受檢查,該上交的刀叉棍棒一律上交,我整衣斂容,慢慢的往裡走,迎面碰見時逸之,我有些詫異:“怎麼沒告假?”
時逸之看我一眼,一如既往的沒個正經:“我只說給我爹告假,又沒說自己告假。”合着緊張兮兮的就我一個。
早朝前半段很平常,幾個老頭子因爲些小事默叨掐架半天拿不定主意,我抽空四處看了看,前後左右都找不見蘇統領的影子。估計盛岱川也是沒找到,趁兩個文官互罵時偏過頭看着我笑,臉上神色越發不恭敬起來。臨了海公公尖着嗓子喊了兩聲退朝,盛岱川沒有跪。
隱約聽見外面響起雷鳴聲,一眼望不到邊的黑雲沉沉成片壓着,看樣子是有大雨。光線轉暗,四面描了金龍的柱子看着陰森可怖的很,那些張牙舞爪的金龍彷彿都成了隨時會飛下來取人性命的惡獸。
蘇統領還是沒有回來。
盛岱川三兩步行到我旁邊扯着我站起來,左右轉幾下脖子,轉身對陛下笑出一臉的得意忘形:“陛下,臣有一事請問。”
陛下看看我,擡手:“問。”
盛岱川挑起左邊眉毛:“臣只想問,陛下殺掉親叔叔才坐穩的這龍椅,坐的還舒服麼?”
百官一片譁然。
“還當你要問什麼。”陛下往後一靠,面上雲淡風輕的道:“除了有點硬,還算舒服。話說回來——盛岱川,你怎麼總揪着皇叔這事不放,若朕沒記錯的話,皇叔當年名聲不太好,風流得很,莫不是與你也有過一段兒?”
盛岱川五官扭曲了一下,我默默捂上臉,強忍着纔沒笑出聲來。
陛下繼續道:“想要什麼直說便是,非要抻這些個陳年老賬,你累不累?衆卿——”陛下撐着下巴,眼裡一片月朗風清:“他說皇叔是朕殺的,你們信嗎?”
“好罷,就暫且當你說的是真的,朕殺了皇叔。但除開叔侄這層關係,朕是君,皇叔是臣,君殺臣有何不妥麼?就比如朕與你,朕是君,你是臣,臣斥君是重罪,朕拿你,便是理所應當。”說到最後一句,陛下眼神陡然凌厲起來,獵鷹似的。
盛岱川嘴角開始抽筋,忽的從靴筒裡拔出柄短劍,劍尖直直指着上首皇帝。“什麼勞什子的君君臣臣,誰要和你講這些廢話!老子忍你很久了!”話畢轉頭面向百官,劍尖一個接一個的點過去:“你們也都仔細聽着,如今京城各處都是老子埋好的兵,識相的自己琢磨站到哪邊,否則別怪老子過會不客氣!”
人人都怕不要命的。雷聲過後開始下雨,蘇統領依舊沒有回來,底下響起一陣竊竊私語。
關鍵時候,陛下看我,盛岱川看我,時逸之看我,謝璟也看我,看到最後,百官跟着他們四個一塊兒轉頭看我,彷彿田裡一大茬歪着腦袋追太陽的向日葵。
被一堆人盯着不放總歸不舒坦,我伸手摸把鼻子,嘆聲氣,終於負手挺直脊背,閉眼再睜眼:“盛岱川,你差不多行了。我不敢保證哪方兵勝,但我能保證,你的那些兵一時半會沒空理你。”
回答我的是盛岱川手裡那柄劍,這廝反應過來不對勁,低吼着一劍刺過來,被我旋身躲過。一招不成,盛岱川皮笑肉不笑:“原本以爲你有情有義,沒想又是個嘴上說的好聽的,你這麼做,當真不要謝璟的命了麼?”
我再嘆聲氣。聽盛岱川這話說的,難道我因爲謝璟選擇與他合作纔算有情有義?莫說手裡有解藥,就算沒有,公事上的義與私事上的義,熟前熟後難道我會不清楚?
提起謝璟,方纔我看他那副臉色發青的模樣,真是,怎麼還不吃解藥。
正狐疑,陛下從龍椅把手上雕的龍頭裡抽出柄劍扔給我,擡手揉着額角道:“夏侯謙,殺了他,朕即刻復你的官。”
百官自覺紛紛退讓,很快便在中間空出個圓圈,整個大殿上就我們兩個有武器的,我不動手,盛岱川也不敢貿然上前。我攥着劍擡眼去看陛下,半晌道:“陛下,謝侍郎中了毒……”
如果到了這個時候我還猜不到謝璟想試探什麼,那純粹是腦子進水。思慕一場,他問不出來的一些話,我幫他問。
我道:“謝侍郎中了毒,不若先將人拿下,再做商議。”
陛下偏頭望謝璟一眼,目厲如刀。頓了頓方抿脣道:“恐夜長夢多,殺了他,謝卿身上的毒,有朕。”
謝璟立刻有些搖搖欲墜,臉色看着比方纔更青白了點:“動手吧。”
我十足同情的看了謝璟一眼。瞧吧,白遭一回罪,要我說這世上的很多事都經不起試探,莫不如糊里糊塗的過。
盛岱川猶在那方發羊癲瘋似的大笑:“別說的老子今天一定要死一樣,老子的人進不來,你們的人不是也沒回來?大家彼此彼此,成王敗寇,誰能保證活到最後,立着出去?!”
我皺眉。不因爲別的,盛岱川這啞嗓子喊起來實在難聽。
正要拔劍,一顆鐵珠破開人羣正砸到盛岱川拿劍的手上,盛岱川全部心神都放在我身上,猝不及防被陰了一下,短劍即刻脫手,目眥欲裂:“你玩兒陰的?!”
天地良心!我也被砸蒙了:“不是我,我不會暗器……”
“是本王。”遠遠的傳出聲輕笑,一個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物體從門口小跑着進到大殿,除了兜帽露出半張臉,餘下半張被一把稻草似的鬍子遮住,滿身的溼冷氣:“盛岱川,聽說你要把陛下踹了扶本王上位?哎喲,這可怎麼好意思啊,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娶一堆三宮六院沒得清淨,本王還不得被王妃吊着抽啊?”
我啞然,繼而撫額:“裕王殿下,您不是在南邊兒遊山玩水呢麼,頭幾個月推您回您都不回……”
裕王轉着眼珠子看我,呲牙一樂:“唉,別提了,這不是被陛下一封信給嚇回來了麼,本王可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鬍子都沒刮,光馬就累死三匹!本王想着,本王得回來解釋啊,你們各人爭各人的,非捎上本王幹什麼呀?正好小夏你也在,等這事完了,你跟着本王回王府喝酒去,本王還不信了,灌不倒你個小崽子!”
裕王有些話嘮,我習慣了。但是有一點我還是沒忍住提醒他:“殿下,和您說了多少回我姓夏侯,不姓夏……”
裕王:“哦,那小侯兒啊,禁軍和叛軍難分勝負,可咱這兒是兩個打一個,穩贏,你等什麼呢,麻溜的動手拿人吧?”
我:“……您還是叫我小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