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我大楚朝堂有三忠三奸一閒王。
定南夏侯,戶部何老,禮部時吾,這三家放在一起是爲三忠。與之相對的,刑部謝衍,吏部景鬱書,忠武將盛岱川,這三家湊在一起便是三奸。剩下位成天見不到人影的山水裕王,理所當然頂上閒王帽子。
說來慚愧,我便是生在那三忠裡的夏侯家。
要說我們夏侯一脈,往上倒着數三輩,個頂個都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的良將。
從我爺爺夏侯垣算起,他老人家總共活過六十個年頭,有四十個年頭都在打仗,那可算是個真正的開國功臣。
再說我爹夏侯鉞,當年邊關急報傳過來的時候正趕上他成親,我爹二話沒說,當晚便丟下剛拜過堂的新娘子提搶上馬,征戰足兩年才得以回家看清我娘長什麼樣。
最後說我,夏侯這個姓傳到我這輩也算是大富大貴了。
要說這人吶,都是窮的時候愁吃飯,一富貴就開始惦記着附庸風雅。
我出生那年,我爺爺五十二歲,我爹三十歲,這兩個慣常舞槍弄棒的大老爺們蹲在一塊合計過三天,都覺着我們夏侯家活的太糙了,祖孫三輩沒出過一個有文化的人。
我爹說,我爺爺和他都是打心眼裡盼望我能做個儒將,所以纔給我取了個謙字做名,合謙謙君子之意。
然而,理想很豐富,現實很殘酷。
常言說什麼樣的老子教出什麼樣的小子,我爹想把我培養成個文武雙全的將才,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有多少斤兩,一個識字不過百的粗人想要兒子會作詩?那可真是錢塘江上造大橋——白日做夢。
換句話說,我打小便十分自覺的繼承了我爹和我爺爺身上所有的武夫毛病,別提出口成章,翻看平常的四書五經都頭疼。
單說滿歲那年抓週吧,據說,我愣是繞着文房四寶爬過大半個桌子,捨近求遠拎了柄短劍。
唉,罷了罷了,都是些不堪舊事。
話說回來,我夏侯謙雖說人粗了些,心卻不粗,我分得出是非黑白,算得清忠奸善惡。
自我十六那年從軍開始算,到今天整個兒十年。這十年裡,我從兵士小卒做到三品將軍,那是實在的拼着戰功殺上來的,我能做到現下這位置,憑的全是一副鐵血做派與赤膽忠心,半點後門沒走過。
至今日爲止,我敢拍着胸脯保證,如果連我都不算忠臣,普天之下便沒有忠臣這一說了。
只是,我這話要是擱在三天前說出來,全天下都信,如今再說,天下人大約也會信,只怕陛下不信了。
三天前,我從南邊兒凱旋迴朝,陛下很高興,親自給我張羅的慶功宴。
然而,事就壞在這場慶功宴上。
我這慶功宴,正趕在陛下最親的那位皇叔,齊王爺的祭日裡。
齊王這個人我見過,民間予他的風評譭譽參半,毀他的禽獸行徑,譽他的安北功勳。
其實齊王爺的好壞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陛下最親的一位皇叔,而且他戰死了,死了有好幾年了。
大約因着這層關係,陛下的興致並不是很高,一場慶功宴辦下來,說的話還沒有喝的酒多。
酒宴終了,我瞅着陛下那身形已有些打晃。
陛下醉成這樣,我不敢放他一個回去,起身恭恭敬敬送了出門。轉彎的小衚衕裡,陛下眯眼盯着我看過好一會,開口噴出些辛辣酒氣:“你府裡的酒不錯,夠烈。”
我沒怎麼在意的點頭應是,心說兵蛋子喝的酒哪有不烈的。
陛下又道:“你這人就是如此,其實,其實朕把慶功酒都準備好了,你卻……唉。”
陛下這幾句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我暗道一聲不好,鼓足勇氣擡頭望去,果然對上一雙醉的十足渙散的眼。
陛下見我擡頭看他,笑着低低喚了一聲:“叔。”
這聲叔叫的我腳下一個趔趄,我反手顫巍巍指着自己,兩眼發直道:“陛,陛下是在叫臣麼?”
陛下皺起眉,看模樣似是有些不悅:“皇叔可是在怪朕?朕只想要你句實話,旁的什麼也不要,你爲何總要逼着朕……逼着朕殺你……”
我站在原處,很是艱難的嚥下口唾沫。
陛下喝醉了,將我錯認成齊王爺了,並且不當心說漏些密辛——齊王爺當年大約,或許,可能,不是戰死的。
想到此處,我又咽下口唾沫,腳下悄悄退了兩步,眼瞧着陛下就要上前扯我的胳膊,我深吸一口氣,掉過頭拔腿就跑。
身後,隱約聽見陛下仍百折不撓的喊着皇叔,我卻連頭都沒敢回。
完了完了完了,不該知道的事兒被我知道了,就算爲自己這條小命着想,此時不跑,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