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綰, 原名溫豔娘,今年三十又二,涼州人士, 自幼長在離京城八百里遠的一個小山溝溝裡, 別人家姑娘都安穩地悶在家裡做女紅, 唯獨她, 爹不疼娘不愛, 成天的下河上樹對山歌,赤手空拳便能將村裡的幾個壞小子揍到嗷嗷叫喚,小日子過得倒也算別有趣味。
十三歲, 跟着村裡一位老人外出賣茶,在牆角旮旯裡被個拍花子的迷走, 轉手塞給一窩騙子行乞討錢。
溫豔娘那會兒生的瘦小, 大夥兒便覺着, 如她這樣一個小姑娘,合該折騰不出什麼幺蛾子來, 對她的看管越發鬆懈。沒成想,溫豔娘不止折騰出來了,還玩兒了一票大的。
溫豔娘領着騙子窩裡十幾個被拐來的半大孩子起義了。月黑風高夜,這幫半大孩子悄悄地給騙子頭目下了蒙汗藥,不止偷摸到鑰匙, 甚至還乘勝追擊, 拎起木棍, 下手打折了頭目兩條腿, 順手將整個騙子窩裡的值錢玩意一卷而空, 連個完好瓷碗也沒放過。
成事之後,坐地分贓, 溫豔娘作爲此次謀劃的主使者,理所當然的分得最多——據溫豔娘自己回憶,當年她得了一對包銀簪花兒,一個破瓷瓶,兩本傳奇小傳,四張銀票,再加一掛銅板,初步估算,大約值一百三十二兩四錢左右。
有了銀子,溫豔孃的腰桿挺直不少,思襯着左右回家沒什麼意思,不如去更大的城中謀生路。
十五歲,因性子太野做不得繡娘學徒的溫豔娘被布莊老闆掃地出門,揹着一個僅餘三張麪餅的小包裹,去一家正在招粗使丫鬟的富戶府上碰運氣,萬幸,憑着手腳麻利這點,一路過關斬將地留了下來。
溫豔娘在富戶府上做過近一年的粗使丫鬟,臨到第二年除夕出了事。
說來故事很老套,富戶家中有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小少爺,小少爺在除夕夜裡和幾個玩伴打賭,把溫豔娘按在池子旁睡了。
若照常人眼光看,粗使丫鬟巴結上主人家的少爺,那是走了狗屎運,是要千恩萬謝的。畢竟不論起因如何,睡了便是睡了,只要能懷上孩子,便有極大的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小丫鬟變作少奶奶。這少爺大抵也是這麼想的,故而,事後對溫豔娘並沒怎麼上心,甚而還渾不在意的等着溫豔娘再上趕着伺候自己。
但溫豔娘不是尋常人。
溫豔娘覺着自己吃了虧,受了辱,滿腔怒火直衝雲霄,第二天一早,攥着根銀釵把那小少爺的命根子生生紮成個蜂窩,逃出府後,顛沛輾轉來到京城。
彼時,溫豔娘已經十七歲,出落的十分美豔標誌,甫一進城,便被外出辦事的勾欄院老闆娘瞧上,半是哄半是嚇的拉到婉月樓去做頭牌。
據說這老闆娘還曾是個武林人士,就是話本里寫的那些個飛檐走壁的。總之這老闆娘很有兩下子,也和溫豔娘很投得來,明裡暗裡都將溫豔娘當做自己的接班看待,從不讓她接客,只教她詩詞舞藝,以及功夫。
如此到了二十歲,老闆娘對溫豔娘好,溫豔娘卻是一個滿懷春心的年紀,聽不得人勸,轉頭和一個賣扇子的書生私奔到鄉下種田去了。新婚夜裡,溫豔娘尚猶自沉浸在甜蜜中,書生卻對身下一片白的布條皺起眉。
書生對溫豔娘說,原本覺着溫豔娘身在青樓卻很不同,於很多學問上也有些獨到見解,爲人乾淨明朗,使人心憐,卻沒想,溫豔娘也是個靠姿色取勝的風塵女子。話畢做小詩一首,名曰《離人賦》,轉頭與溫豔娘恩斷義絕。
《離人賦》中有句詞是這麼寫的,昔見佳人,吾心歡喜。奈何佳人,不知歡喜。事後溫豔娘跑回婉月樓,同老闆娘邊喝茶邊咬着耳朵總結道:“他講的這麼文縐縐,說白了,就是嫌棄姑奶奶我不是黃花大閨女!”
老闆娘深以爲然地點頭:“男人啊,男人麼。”
經此一事,溫豔娘總算收了心,安安分分的跟着老闆娘學了兩年功夫,收了這兩個勾欄院,改名溫綰。
事情發展到此處,原本已是大歡喜收場。沒奈何溫綰的性子很不溫婉,做了老闆之後,依舊十分的喜歡折騰。
二十三歲,溫綰在一個烏漆墨黑的夜裡,隨手救了名滿身血污的江湖人,並與這江湖人結成夫婦。
江湖人生的不比那小少爺和書生俊俏,甚至還有些猙獰——或許原本有副好面孔,但卻被皺皺巴巴的左半臉給毀了。江湖人告訴溫綰說,他中了毒,最多能再活五六年光景,等到一張臉全爛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溫綰自然要問下毒的是誰,江湖人卻閉口不提,任溫綰如何旁敲側擊的打探,江湖人只說是自己罪有應得。
但江湖人對溫綰很好,成婚第四年底,溫綰懷上了個孩子。
時逸之便是在這個時候過來談收購婉月樓與承陽閣的事情的。江湖人的一張臉皺巴了大半,打眼望去,除了右眼往下到下巴的那半塊白嫩皮膚,其他地方都是個老翁模樣。溫綰有意爲江湖人解毒,更有意爲難時逸之,便對時逸之道,若是能解掉江湖人身上的這種奇毒,兩個勾欄院都拱手相送,分文不取。
時逸之對溫綰道:“他中的不是毒,是蠱,大概無藥可救,但我能幫你查出下蠱的人。”
溫綰想了想,點頭答應。
而江湖人果然沒能活過第五年,溫綰臨盆的那天,江湖人終於徹徹底底的變作一個老翁,撒手而去。
時逸之倒還算守信,趕在江湖人頭七那天,將下蠱人的消息悉數報給溫綰聽了,以此換得兩個勾欄院的所有權。
因爲這個消息,溫綰看時逸之很閤眼緣,一向對他頗多照顧,甚而讓孩子認時逸之做了乾爹,幾年下來,溫綰憑着自己在江湖上的那些人脈關係,私下替時逸之料理了許多事情,而時逸之也愛和她嘮叨些煩心話。
直到時逸之滿是無奈地對溫綰說:“綰姐姐,我爹最近總吵着給我選娘子,可我……唉。”
溫綰眼珠轉了轉,問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忽的計上心頭。
溫綰道:“你且回去,有姐姐給你想辦法,保準讓你和你的小相好從此恩恩愛愛,再不犯愁。”
於是,時逸之這隻小狐狸毫不意外地,信了溫綰這隻老狐狸的邪,歡歡喜喜回家去。
相信的結果便是……有了溫綰帶孩子上門認親這種戲碼。
溫綰的孩子是先天不足,自小便十分瘦弱,五歲卻生的如別人家孩子三歲那般大,需要特別照看。這些年來,溫綰其實一直都想給相公報仇,但報仇是個九死一生的事,時逸之經常勸着她放棄,與其去跟一個從沒見過的武林高手拼命,倒不如從此放下恩怨,安心教養孩子。
勸到最後,溫綰也的確將要放棄了——若非有時逸之和她抱怨娶親的事,溫綰一定要放棄了。
但,時逸之抱怨的這件事,卻能爲溫綰徹底地解決後顧之憂。
既然已經讓孩子認時逸之做了乾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上門把這個幹字去一去。
若記得沒錯,那江湖人也姓時,換句話講——這孩子進了時家,連姓也不用改。
想通之後,溫綰便領着孩子上門認親了。
溫綰做此決定之前並未和時逸之商量,可以說,直到溫綰找上門去,說了故事,時逸之整個人還都是懵的。
對於乾兒子一夜之間成了親兒子這種稀罕事,時逸之很是想不通。
想不通,但聯繫幾日前溫綰說會幫他想辦法,多少能猜到些對方的打算,思慮再三,咬牙認了。
孩子得人教養,日後總不會在大街上餓死。溫綰沒了拖累,行事越發沒有顧忌,臨走前叮囑時逸之道:“讓你養這個孩子,是姐姐欠你的一個大人情。你放心,若姐姐還有命回來,往後一定爲你赴湯蹈火。若沒命回來……你也不必憂心。”頓了頓,鳳眼裡慢慢地漾出抹輕笑:“姐姐對皓兒做了手腳,從今往後,皓兒只會記得——他的娘死了,他的爹叫時逸之。”
溫綰是在當年冬天離開京城的,走的那天,時逸之只對時老爺子說溫綰病死了,時老爺子連連嘆氣,而後一拍桌子,以時家大夫人的待遇給溫綰辦了場葬禮,衣冠埋入時家祖墳。
溫綰終究沒能活着回來。
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溫綰想起時逸之問過她:“綰姐姐,值麼?賠上自己的孩兒和性命,只爲一個死了好幾年的人,值麼?”
那時溫綰答的似乎是值得,溫綰說,人啊,總要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是?
但是如今,溫綰真的快死了,她躺在白茫茫的雪地裡,眼前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此情此景,再想起時逸之的話,溫綰只是苦笑。
其實不值得。
但,人活在世上,又哪裡有那許多的值得或是不值得?溫綰只知道,在她無數次陷入夢魘,渾身冰涼的時候,那名醜陋的江湖人會緊緊抱着她,任她胡亂捶打。
溫綰在夢裡喊那禽獸少爺的名字,江湖人應,喊那書生的名字,江湖人也應,等到溫綰終於肯喊江湖人的名字,江湖人便撐着最後一絲力氣,哄溫綰說。
“豔娘,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