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兒那聲尾音繞了幾圈的辯駁, 聽起來格外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時逸之抿脣仔細地給我包紮傷口,打結手勁明顯加重:“除了親嘴,你倆還幹什麼了?”話畢手腕一翻, 纏了幾層的白布隱約透出點紅, 我倒抽一口冷氣。
時逸之這種人纔不去刑部做事太可惜了, 他不是在給我治傷, 他是在上刑。
我感到很委屈。
我道:“別的就真沒幹什麼了……再說, 以前的事都不能作數,要是作數,你隔三差五的逛窯子, 又怎麼說?”
時逸之咬牙切齒地道:“我……我其實是去查賬。”
也是,差點忘了這兩個青樓都是時逸之的, 他去查賬無可厚非。事到如今, 我總算明白爲什麼時逸之的消息會如此靈通了——我就說麼, 怎麼天底下的大小八卦都能被這小子碰巧聽見——原來是早有預謀。
但是,一想到名滿京城的時大才子私底下竟是個鴇爹, 我這心裡還真有些五味陳雜,尤其是……這鴇爹現在還是我的相好。時逸之鬧彆扭從來不明說,我倒不擔心自己從今往後再進不去承陽閣的門,依他的性格,十之八.九……
“你要是喜歡, 趕明兒我同小盧還有秋媽媽打聲招呼, 算你白嫖。”
……果然是這樣。
這種時候需要誠意, 關鍵時刻, 我擡手抹一把冷汗, 十分諂媚地哄他道:“千萬別打招呼!就他們那樣的,白嫖我都不要。”話說到一半, 伸手無賴似的抱住時逸之的腰,嘿然一笑:“我單就想嫖你,多少錢都成。”
一片寂靜。半晌,時逸之紅着耳朵尖重新爲我包紮了傷口,藥塗的那叫一個輕柔仔細。
我對自己能臊到時逸之這樣厚臉皮的人感到非常意外。
包完傷口又進屋換了一套衣裳,考慮到時逸之袖子上都是血,我便順手也給他拿了一件緋袍。時逸之與我身高相仿,只是骨架子小,不出意料地把我這件外袍穿成個麻袋,長度正好,寬度超標,一整個人裹在袋子裡晃晃蕩蕩,十分有趣。
時逸之皺着眉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麼騷包的衣服,我從前以爲你的衣服全都是那樣的。”
我道:“哪樣的?”
時逸之道:“跑不出黑白藍三個顏色,沒想還有紅的。”
還真是這樣。我捂着嘴偷樂幾聲,臉上止不住的開始盪漾:“其實……其實你穿的這件,是我成親時穿的婚服。”
時逸之呆愣愣地看我,模樣分外可愛。我越看越覺得喜歡,遂繼續不知死活地道:“時蘭的鳳冠我也留着,你戴給我看可好……親孃親孃!時大老闆您腳下留情嗷嗷嗷——!!!”
時逸之的腳尖點在我腳面上,慢條斯理碾了碾,而後擡頭看着我微微一笑:“你方纔說什麼了?再說一遍。”語氣就跟殺雞的問雞“你喜歡煲湯還是油炸”相差無幾。
我趕緊識相道:“小的問您餓不餓,中飯要吃什麼。”
時逸之笑道:“只要是你出錢請客,我什麼都吃。”真他孃的摳!
半個時辰後,換了衣裳的時逸之與我一同坐在仙人居二樓的雅間裡磕牙。酒過三巡,時逸之忽然道:“京兆尹唐期被削官了。”
“唐期?”我仔細回憶了一遍,一拍桌子:“四年前才名動天下的那個狀元郎唐期?我記得他,當初他可是太風光了,頭頂翎花繞了一圈,不曉得迷倒多少待字閨中的姑娘。話說回來,好端端的怎麼被削官了?”
時逸之點頭道:“正是他——不懂得審時度勢,自以爲天下第一聰明人,結果被旁人翻出做京兆尹時貪污受賄的鐵證,若非趕在陛下提仁政的時候,怕連命都保不住。”
我道:“做官的沒幾個乾淨。”
我這話一出,時逸之笑的直咳嗽:“別忘了你也是做官的,怎麼說話沒點譜!”
我想了想,話鋒一轉:“唐期被削官這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時逸之被我看了一會,終於慢慢地正起神色,蹙眉道:“有關係,關係大了。”
這裡面一定有些說法。我嘆口氣,很有自知之明的提醒道:“你從頭說吧,慢慢說,別把我說暈了。”
……
所以原來,時逸之也是陛下的人。
時逸之同我講的,唐期被削官這事牽扯頗深,表面上是因爲他貪污受賄,實際上是爲了扳倒當年幫他科舉作弊的主考官——段閣老。
段閣老是太皇太后的人,做人也算本本分分,唯一能被人拿捏住的缺點就是貪財。唐期生在富戶人家,有些小才華,卻也沒到驚才豔豔的地步,當年沒少爲討個功名孝敬段閣老。段閣老有心給他個後門,恰逢秋試,唐期與從外地來的窮書生封意安同一茬進了考場,段閣老心裡活絡,靈機一動,這是天大的好機會啊!唐期已在京城小有名氣,封意安一個外鄉人誰認得?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親自提筆,悄悄地把封意安的文章署名換成了唐期。
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連封意安都不曉得,還曾天真地以爲是自己學識淺薄才落的榜。
唐期如願中了狀元,一時風光無限,還有段閣老收他做門生,背靠大樹好乘涼,官員亨通,無人能擋,最後索性做了段家女婿,貪污來的銀子,多半都拿去討段閣老歡心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原本可以就此揭過。偏偏封意安真是個有才的人,在去年的秋試上又寫出一篇使人歎爲觀止的好文章,主考官卻不是段閣老。
去年的主考官叫紀源,是個細心的文癡,初讀此文便大爲拜服,顧不得尊卑身份,竟會親自去封意安所在的客棧拜訪討教,兩人細談之下,方纔對三年前那場秋試的一點貓膩有些察覺。
畢竟唐期中了狀元的那篇文章與封意安平日所做文章太過相似,其中風骨,更是幾乎一模一樣。
瞭解了事情始末之後,紀源便想點封意安做狀元,以彌補他這三年裡受的委屈。封意安是個聰明人,心知段閣老權重,自己又與唐期有這麼一層糟心的關係,若貿然入朝爲官,必遭打壓,滿腹才學抱負難以施展。
思來想去,封意安將自己的打算與紀源仔細說過一遍,謝絕了紀源的好意。紀源無奈,只得將第二名的榜眼提爲狀元,封意安則徹底地改名換姓,入紀府做了一名普通的幕僚先生。
原本是天知地知的事,活該唐期嘴巴不嚴謹,婉月樓裡喝了酒,自己吐出來。
事後時逸之悄悄地去紀府拜訪過,證實此事不虛,封意安的確是可堪大任之才。
無論什麼消息,只要被時逸之探到,陛下不久也會知道。這兩個人一合計,很好,正愁段閣老礙眼呢,唐期這種自己送上門的人頭,任誰都沒道理不要。
本來單憑貪污受賄這一點,段閣老還不至於傷筋動骨,唐期是段家女婿,段閣老又怎會其他於不顧?只可惜唐期腦子不夠用,不曉得咬定青山不放鬆,抵死不認的道理,進了牢房剛挨兩鞭子,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直到渾渾噩噩的畫了押,才發現那張紙上的罪名不單隻有耽誤受賄,還有科舉舞弊,行賄,買賣官員這幾條,然而爲時已晚,黃花菜冰涼。
有唐期認罪,紀源適時的舉薦封意安出來,段閣老便理所當然地無話可說,只有跟着唐期一塊認罪。
京兆尹的位置空了,換誰填上又是問題,時逸之便是在愁這個。
陛下的意思,是要封意安來做這個京兆尹。
一張大餡餅砸下來,卻不知封意安怎麼想的,按理說如今真相大白了,正該是他得意的時候,有皇帝撐腰,想做什麼做不成?哪想到幾茬說客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封意安只是禮節性地表示感激,打定主意繼續悶在紀府做幕僚,紀源勸都沒用,半點不鬆口,逼急了還要撞牆。
封意安是個能用的人,說白了一塊肥肉,陛下哪有就此放棄的道理?怎麼辦,繼續派倒黴的去跟封意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唄。
時逸之就是那個倒黴的。
時逸之道:“這兩天正打算去紀府看看,上面下了死命令,封意安這個人,一定要拿下。”
我揉了揉額角,半晌道:“你說的我腦瓜仁都疼,容我仔細捋一捋——你們整治唐期是爲了扳倒段閣老,卻無意發現封意安這一塊肥肉,是不是這樣?”
時逸之笑道:“可以這麼理解。”
我兩個眼睛直轉圈:“你爲什麼不長話短說?”
時逸之咳了一聲,悠悠道:“是你讓我從頭說起的。”
我:“……”我真是個大寫的自討苦吃。
喝了兩口小酒,時逸之又道:“我是真摸不準這個封意安的脾氣,勸人出仕,總不能空着手去罷,可是帶什麼去?如他這樣有大才華的人,金銀珠寶太俗,字畫古玩討巧,想對篇文章又怕對不上他的心意,適得其反,真正難搞得很。”
時逸之說的義憤填膺,我忍不住出言打斷他:“唉唉唉,說什麼呢,別忘了你時逸之也是這堆難搞的才子佳人裡的佼佼!”
“大俗即是大雅。”時逸之住了口,偏頭對我眨眨眼,勾脣一笑:“本公子可不難搞——銀子給夠了就成。”
我張了張嘴,沒出聲,半晌擡頭沉默地看天。
夫子唉,出了時逸之這般大俗的才子,真不知是大楚之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