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時逸之趕到時, 接何小姐的大紅轎子還沒有回來,院子裡三三兩兩的聚了一些賓客,牆角旮旯處堆着禮箱。
時逸之素來想的周到, 不只把自己的禮物送了, 還順手把我的那份禮捎上, 讓人十分省心。
因爲早朝上的事, 我沒什麼胃口吃這頓喜宴, 酒也沒有喝,神色一直有些怏怏。時逸之倒被勸了許多酒,尤其被方淵勸着喝了不少, 爲的是感激他沒娶何小姐。
臨到告辭我依然是張冷臉,時逸之喝的有點高, 走路直打晃。我和時逸之從小玩到大, 知道他醉酒後很難伺候, 便也多留一個心眼。
旁人喝醉之後,或嬉笑怒罵, 或放浪形骸,時逸之卻不同。時逸之清醒時還很放得開,一旦喝醉,反倒會扭捏着收斂起來,規矩很多, 還嗜睡。
時逸之看着瘦弱, 其實骨架子很沉。我仔細地扶着他出門, 一會說邁門檻, 一會說注意石頭, 時逸之閉着眼睛歪在我肩膀上,走兩步轉一圈, 從鼻子裡噗嗤噗嗤的噴酒氣,邊咂嘴邊自言自語。反正等我把他半拖半抱地弄上馬車,這小子已經睡到人事不省,和死了沒什麼差別。
吩咐車伕把時逸之送回去,我莫名有些煩悶,心中彷彿賭着團鬱氣發泄不出。我想不通,爲何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朗少年會變得這般狠辣,但或許真相就擺在那裡,只是我不樂意往真相上面去想。
或許,謝璟從來都沒有變,也根本沒有什麼雅人深致的公子哥,唯一變了的,只有我與謝璟之間的關係。我倆從生疏到熟稔,從前謝璟提防我,不肯在我面前顯山露水,所以才顯得清朗,顯得風雅。
我是靠兩條腿走回府裡的,半路還繞到鬧市照顧一回那個炸臭豆腐的生意。之後的幾天都很風平浪靜,謝衍到底被斬掉了。
謝衍被斬首的當天,我有心去城門口看一看,走到半路覺着沒什麼意思,又往回走,走了沒兩步,覺着還是要去看看,於是再折回來,如此反覆不下三回,正好把行刑的時辰給耽擱了。
想看都沒得看,我終於死心地轉回去,卻與剛從監斬席上撤下來的蘇統領打了個照面。我想了想,頂着張笑臉上前去與蘇統領寒暄。蘇統領臉色不大好,見到我,一邊揉額角一邊搖頭:“你是沒看見,今天這刑場可熱鬧了。”
我忙道:“怎麼個熱鬧法?”
蘇統領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臉色比方纔更白一些:“今天行刑之前,謝侍郎衝上去,一把搶了劊子手的刀……”
我哦了一聲,心中隱隱有些期待:“所以,謝侍郎爲什麼要搶劊子手的刀?”
蘇統領看了看我,咽口唾沫,再看了看我,捂着胸口頗心有餘悸地道:“咱倆想的一樣,剛開始那會,我也以爲謝侍郎心軟了,想拖一拖時間,結果,結果謝侍郎掄起刀來,親自把謝衍給砍了。”
我像個傻子似的楞在原地,連驚訝的反應都忘給了。
蘇統領又道:“謝侍郎……是個人物。”人物倆字刻意加了重音,聽着似乎不是褒義:“往後我一定繞着他走,惹誰也不能惹他。”
我乾笑兩聲,回府了。
隔天,我告假沒去早朝,窩在臥房裡舒舒服服的睡到自然醒。快到中午的時候,有小廝敲門進屋,對我說,謝璟升官做了刑部尚書,陛下則如願拿到細作名單,以各種緣由或貶或流放了一批人,至於太皇太后,陛下特意給她闢了一處清淨園子,衣食住行都有專人伺候,出門少說也要帶二三十個“隨從”。
據說陛下在朝堂上做了一番自省,原話是怎麼說來着?哦,是這樣——
“太皇太后爲先帝祈福誦經的心意,朕都明白,但您身子骨不好,常年住在深山裡總歸不妥,出了事,朕很難照料到。這些天朕仔細考慮過,從前是朕疏於對您的照顧,錯在朕身上,朕要改正,從今往後,您就還和以前一樣,住在宮裡專心去養身體,不要跟着朕操心那些個瑣事了。”
自然,陛下這番話純屬扯淡,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很硬朗,甚至比一些病殃殃的富戶公子都好。
但陛下是個很會扯淡,且能把胡話扯到有理有據的人,所以陛下又說:“如果太皇太后覺着寂寞,朕還可以在宮裡給您修一間佛堂,朕幼時常得皇叔照料,皇叔走了,朕理應替皇叔孝敬您。”
陛下話音剛落,太皇太后險些翻起白眼,底下則烏泱泱地跪倒一片,齊聲山呼萬歲。
這個說陛下忠厚仁恕,那個說陛下納言禮賢,總之是一片雞飛狗跳。
我撐着下巴,對面那個小廝正講到興起處,眉飛色舞地噴着唾沫:“將軍,您今天沒去上早朝,真的虧大了,您不曉得那個熱鬧,簡直是百年難遇!”
我聽着聽着,沒忍住打個哈欠:“說得就跟你去了似的。”
小廝擡手摸鼻子,臉有點紅:“我,我這是聽小樂說的,小樂是蘇統領的貼身隨從,總歸錯不了。”
我道:“呵呵。”小廝委屈巴巴地閉嘴。
趕走這名內心戲很足的小廝,沒過半個時辰,又一名小廝進來通報,說是宮裡派人來爲我治病了。
我再道:“呵呵。”
看病看病,看他大爺,老子又不是頭一回裝病,不就是沒在這個重要關頭露臉麼,至於這麼拆臺?我心裡磨着牙,面上卻十分恭敬地道:“有勞了,快請。”
於是,一大幫子人進來把我的臥房擠滿了。
一個看着四十來歲,蓄了山羊鬍的大夫眯着眼瞧我,半晌道:“將軍的病……”
我道:“嗯?”
大夫的鬍子顫了顫,接着道:“將軍的病,似乎有些重。”我點點頭,大夫趕緊湊上前來:“可否把一把脈?”
熊樣,戲做的還挺足。
我覺着可樂,便也從善如流的把手伸過去,笑吟吟地道:“儘管診治。”
大夫並起指頭按在我腕子上,按了許久許久,方纔道:“依脈象看,將軍可是氣血兩虛,得大補。”我騰地坐了起來。
我楞道:“你說啥?”
大夫捻了捻鬍子:“將軍身子虛弱,尋常補藥行不通,得吃點珍貴的。”
海公公樂呵呵地接道:“許太醫儘管開方子,陛下可寶貝咱們夏侯將軍了,要吃什麼補藥都有,就是人血啊,也有!”
我木然地張大嘴巴。
唉不是,我啥時候體虛到需要吃補藥了,爲啥我自己不知道?這庸醫分明是在睜眼說瞎話!
眼看着許太醫把藥方寫滿第三張紙,我忙抽着嘴角勸阻道:“太醫,許太醫,夠了,差不多了。人蔘,熟地黃之類藥材便罷了,可您這第三張紙上的方子,分明是給小產的姑娘家調理身體的!”
許太醫不擡頭,十分瀟灑地落下最後一筆:“肯定吃不死。”
我忽然感到十分萬分的絕望。
隔天早上,我用帕子捂住自己奔流不息的鼻血,氣若游絲地對許太醫哀求道:“太醫啊,千年人蔘是多珍貴的東西,可不能……可不能全浪費在我身上……這種藥材,是要留着救命的啊……”
許太醫端着藥碗,笑容慈祥:“將軍說的哪裡話,給您用不算浪費,聽話,把藥吃完吧。”
於是我又被灌了一碗蔘湯,鼻血流的更兇了。
如此,經過四五天的“大補”,直補得我上吐下瀉,鼻血流了差不多半盆,徹徹底底地由假虛變成真虛。
在第十三次從茅房磨蹭出來之後,我躺在牀上,青白着嘴脣和許太醫打商量道:“太醫啊,勞煩您回宮給陛下帶句話,就說我病好了,往後,甭管是颳風下雨砸雹子,還是傷風受凍拉痢疾,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敢再裝病,耽擱早朝!!!”
許太醫狐疑的低頭看我:“怎麼是裝病?您分明是真病啊。”
我梗着脖子,幾乎快要生無可戀:“是,是,老子有病,老子腦殼有病……”
隱隱約約的,我聽見許太醫笑了一聲。許太醫隨手把那碗蔘湯倒在身旁的一個花盆裡,抖幾下袖子:“既然將軍病好了,明天去上朝吧。”
我欲哭無淚地點頭:“一定去一定去,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要上朝。”
許太醫邁着方步回宮覆命了。
我掙扎着起身,撐着一口氣揚聲喊道:“來人!來人!!”
幾個小丫鬟風一樣的跑了進來。
我道:“去把院子裡那些人蔘當歸之類的玩意扔出去!越遠越好!還有!從今往後,老子再也不喝牛腩湯了!”
小丫鬟們又風一樣的跑了出去。
風和日麗的天氣,我卻是頭一回不想出門。
我乾巴巴地癱在牀上,懷了孕似的犯惡心,兼且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