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謝璟說這話的時候, 正巧走到頭兩天謝璟和永安侯見面的那個小巷子裡。
我瞧着謝璟看我的眼神立刻便不對了。
我本能的吞下口唾沫,正想說幾句話緩和氣氛,謝璟忽然攥了我的手腕, 將我抵在牆上。
謝璟把話說的分外溫柔, 眉眼帶笑:“你都看見什麼了?”
我轉一轉眼珠, 道:“……也沒看見什麼, 單看見你跟永安侯一塊從這巷子裡出來了, 你快鬆手。”越說腿越軟,不爲別的——純粹是被謝璟這會邪氣凜然正氣不侵的模樣給嚇的。
謝璟正攥着我的脈門。
被一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人抵在牆上,還不敢動, 這滋味着實不太好,也怪我沒有料到謝璟會突然發難。
眼見謝璟沒有放手的意思, 我連忙接着道:“但我沒和別人說。”
謝璟的臉色好了一點, 仍然不放手。“那你今天和我提這些, 是爲的什麼?威脅這種事,實在不像你的作風, 還是說——你在京城住久了,心也跟着貪了。”謝璟把這幾句話講的極其雲淡風輕,既不喊我將軍了,也沒再自稱下官了,細聽還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 我再吞下口唾沫。
此情此景, 我忽然很想感慨一句:上回被陛下在小巷子裡抱着胳膊喊叔, 這回又被謝璟在小巷子裡壓着脈門問話, 我這輩子, 大概就和小巷子這種玩意犯衝,進一回倒黴一回。
但情勢緊急, 我必須儘快把自己的立場解釋清楚。我想了想,斟酌着開口道:“不爲別的,就是想給你提個醒。謝侍郎,你可別因爲一己私慾,誤入歧途。畢竟……畢竟我不想你出事。”
陛下現在便已很難伺候了,我是真的想不出來,如若謝璟反水,陛下會是個什麼反應。指不定從此看誰都可疑,動輒殺一儆百,這種結果,光是想想就夠滲人的了。
所以我情真意切的對謝璟道:“謝侍郎,陛下是君,縱是偶爾絕情一些也無可厚非。橫豎便宜都被你佔到了,至於更深一點的心思,你……你就此止了吧。”你不折騰,我們大家的日子都好過。
我以爲我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但聽在謝璟耳中大概變了些味道。謝璟擡頭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半晌展眉笑道:“我還是喜歡聽你喊我子珂。”
我懵道:“……啥?”這話轉的也太快了吧,難道,方纔我們不是在討論永安侯的事?
謝璟終於鬆開我的脈門,卻是不退反進,微微仰頭,與我鼻尖擦着鼻尖:“其實我早些年便知道,你心悅於我。”
我咳了一聲,忍不住打斷道:“更正一句,是悅過。”
謝璟繼續笑:“我是刺客這件事,你沒和別人講,我和永安侯見面這件事,你又沒和別人講。夏侯謙你想過沒有,若我真的有什麼心思,你便是幫兇,是要被連坐的。”
我乾笑着把人推開,皺眉苦哈哈地道:“所以,你有這個心思麼?”
謝璟頂着一副奸佞邪氣的神色看了我好一會,少頃彎眸失笑出聲:“好了,和你講句老實話——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
我沒料到謝璟會這麼坦誠,預備好的幾句勸話沒有派上用場,只和他乾瞪眼,半晌方後知後覺地道:“你竟還……真的有過啊……”
謝璟理所當然的點頭道:“不瞞你,頭些日子鑽了牛角尖,心裡實在不平,便動了點歪心思。今天聽你提起來才覺着後怕。你說得對,君是君,臣是臣,實在不該再奢求什麼。”
謝璟把這段話說的十分坦然,模樣就像個忽然看破紅塵的老和尚,由不得我不信。信了之後,我竟也開始替謝璟感到不值,遂拍着他的肩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謝璟嘴角一抽:“你信我了?”
我渾不在意的點頭道:“這有什麼不能信的。”換我碰見時逸之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心裡也會不自在,更何況是謝璟這種被陛下吊了許多年不給個準信的倒黴蛋,估計心裡早擰成個麻花了。
我越往後說,謝璟臉上的笑意便越深,末了總算記起從我身上離開,沒有再說話。
等到謝璟模樣安穩了,我纔敢小心翼翼地試探着道:“所以,關於封后一事,謝侍郎……”
謝璟挑眉:“你非得在這裡張嘴一句謝侍郎,閉嘴一句謝侍郎的慪我麼?”
我忙道:“我不是……”
謝璟嘆道:“即是往事不論,便該一切如常,你我相交多年,怎的就擔不起一聲名字?”
我慢慢地歪過頭,以一種十分難以言喻的絕望神情看着謝璟。
謝璟繼續道:“至於你說的封后一事,我仔細想過。但凡身份尊貴的女子,一定要牽扯出宗族勢力,而尋常女子又擔不起這一國之母的位子。思來想去,倒不如另闢蹊徑,把雅若公主推上去吧。”
我維持着那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只是不自覺的張大嘴巴:“唉,不是,沒記錯的話,頭些天你還要我防着人家小公主,這怎麼轉眼……再者,我看小公主和你的那個下屬玩的挺好的,忽然要她進宮……人家能答應麼?”
讓一個番邦小公主做皇后這種事,在我看來十分荒唐,莫說她肯不肯,皇后是什麼?後宮之主!身爲皇后,言談舉止皆牽扯到一國顏面,小公主一個外人,性子還野成那樣……一想到小公主身披鳳袍揮鞭子追着人抽的那個場面,我連腳趾甲都涼。
想到最後,我搓着手對謝璟道:“虧你想的出來,你怕不是嫌我死的慢吧。咱大楚的溫婉女子有得是,至於拉一個毛都沒長全的黃毛丫頭做皇后麼?”
我說這話帶了點調侃意思,好在謝璟仍然耐心:“正因爲雅若公主來自番邦才適合。你仔細想想,這位小公主身份尊貴,心性又單純,選她做皇后,一方面,能表達我朝對赤那這支部落的友好,另一方面,也能防止外戚分權。自然……我也只是和你提一提,具體怎麼選,你自己定。”
嘖嘖,好一句具體怎麼選自己定,這話和陛下說的真是分毫不差。謝璟啊謝璟,你說你爲什麼要是個男的,你要是個姑娘,我立刻把你塞轎子裡送進宮,還選個屁的皇后?
玩笑歸玩笑,謝璟說話的確有些道理,只是……“人家小公主能同意嗎?”
好歹是位公主,定然打小被捧在手心裡寵着的,又是生在那樣一個民風開放的地方,莫說做皇后,就是當太后,也得人家小公主自己點頭答應不是?
我越想越覺着犯愁,卻聽謝璟忽然道:“你且安心,公主近幾日又在嚷着重新選駙馬了。”
我掏掏耳朵:“你說什麼?”
謝璟道:“前些天尤三和我說,雅若公主發現他的尚書府裡已有兩位夫人,鬧起脾氣,不要和他成婚了。”尤三是那個冒牌尚書的真正名字。
我又開始一陣一陣的牙疼,舌頭頂了頂臉皮,十分熟練的擡手捂住臉。
我道:“咱們這裡就是這樣,尋常的兩位夫人都不行,進了宮,日後見到陛下慢慢充盈起來的七十二嬪妃,那還不得大開殺戒?”大開殺戒四個字被我刻意加上重音,我是真怕這位小公主想不開。倒不是怕她挨欺負,我是怕她掄起鞭子把別人抽死。
話音未落,謝璟磨了磨牙,細眼一眯,開口語氣裡隱隱透着股陰風:“封后是大勢所趨,然而娶這一個便罷了,還想娶幾個?”
我:“……”方纔是誰說自個已沒什麼逾越心思了的?
但是平心而論,依照謝璟以往的行事作風——一個連皇帝都敢睡的人——今天能理智到這個地步已然很不可思議,我實在不敢對他抱有太多奢望。
總之,謝璟能心平氣和的聽我說完話,甚至還設身處地的爲陛下考慮皇后人選,光這兩點就能讓我對他感激涕零。
“好吧,明天我去找小公主說一說。”感激過後是深切的同情,我咂一咂嘴,由衷地安慰謝璟道:“你也別再鑽牛角尖了,俗話說得好,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
謝璟神色一凜:“誰教你的這句俗話?”
我摸摸下巴,咧嘴笑道:“幾年前在文將軍手下做副將那時候,無意中聽齊王對文將軍說的。初時不覺得,如今發現,這句話甚是有道理。”
我只是隨口感慨,但謝璟大概想到以前同我跟時逸之,我們三個人一塊逛窯子那會,時逸之左擁右抱的場景,看我的眼神忽然變得滿含深意。
又閒扯過幾句,也不知是否錯覺,我總覺着謝璟今日很有些不對,竟會一反往日的清淡模樣,對我熱絡起來,和我提了不少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大多是我早年如何幫他,而他如何心懷感激一類,甚而還半是玩笑的同我說:“若,十三歲那年遇見的是你,不是陛下,我大抵不會如此偏執。”
我不曉得謝璟說的那個十三歲有什麼特殊意義,所以我只能道:“還是不要再提這些過去的事了吧。”
謝璟笑了笑,果然不再提了。
穿過巷子,彷彿再次柳暗花明,方纔的一些感慨俱作煙雲消散。肚子適時的開始打鼓,我回頭對謝璟笑道:“謝侍郎,咱們去哪裡用飯?”
謝璟也笑,一整個人被日頭曬得暖暖的,不見巷子裡的半點邪氣:“真不再喊我子珂了?”
我道:“還是不要喊了吧。”
謝璟點點頭,繞到一旁與我並肩行走,半晌方道:“別吃肉了,去仙人居喝粥吧。”
謝璟提了建議,我剛要答應,眼前一個瞧着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擦着我左肩膀閃進身後的小巷子裡。
我捂着被竹兒擰過一把的胳膊,分外憋屈的搖頭道:“謝侍郎,咱們打個商量,能不能……不去喝粥……”
謝璟狐疑的側頭看我,我扭曲着臉,與從小巷子裡探出個頭的竹兒四目相對。
半晌,竹兒扒着牆縫對我吐一下舌頭,右手比成個剪刀,橫在兩腿間卡擦一下,模樣咬牙瞪眼的,十足凶神惡煞。
我在原地打了個冷戰,終於從被人跟蹤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斂了心神,對謝璟歉然地拱手道:“對不住,今天這飯怕是吃不上了。”
謝璟很淺的皺一下眉,待望到巷子裡的那個纖細身影,當下便了然笑道:“無妨。”
謝璟如此好說話,反倒讓我更加愧疚,忍不住擡手去擦額頭的汗:“今天是我的不是,耽擱你會友,改日一定做東賠罪。”
竹兒叫我過去的手勢越發急,看樣子是有要緊事,我只得作揖告辭。方一轉身,衣袖被謝璟輕輕地扯住。
謝璟用一雙墨黑的眼望着我道:“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吃的或是物件,什麼都行。”
謝璟問的挺正經,我便當真仔細的想了想,最後遲疑着答道:“紅曲吧,我愛喝這個。”
我自小學問不好,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寫得最熟幾個字是自己的名兒,可唯獨有一首詩我背的極熟,就是王翰寫的涼州詞。詩裡寫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營裡的弟兄們,多半都愛喝兩口這玩意。
謝璟點頭表示記下,頓了頓,又道:“真不再喊我子珂?”
我慢慢的把袖子從他手裡抻出來,搖頭笑道:“不喊了。”
謝璟抿着脣笑了笑,似乎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也罷。往後,我年年給你帶紅曲。”
我抱拳點頭,謝璟彎腰作揖,彼此間客氣告辭。
竹兒在那頭等的直跺腳。
後來再想,也怪我愚笨,沒能聽出謝璟這句話裡的深意,只當他是隨口客套,笑笑便過去了。
夏已過,入秋,葉子簌簌黃了一片,打着轉的往下飄,再被過往行人一步一步的碾了,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