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副牌,怎麼攤卻不同,說到底攤牌是個技術活兒。
仙人居到底沒去,我帶着時逸之蹲在路邊啃香瓜,時逸之穿的寬袍大袖,蹲下後袖子沾了土,摻着一小灘香瓜汁水和成泥,衣袍上點點開花。時逸之很少來這種人龍混雜的地方,蹲在那兒亂轉眼珠子,看什麼都新鮮。
啃過兩個香瓜,時逸之學着我撩袍往地上一坐,不無感慨道:“沒想京城還有這種地方,還真有趣。”
我嘆口氣,沉默地把他那隻將將沾水的右手搶救起來:“你想吃什麼和我說,我給你洗。”
時逸之側過臉看我,嘴角噙笑:“你是否有什麼話和我說?”不待我回答,時逸之又眯着眼擡頭往天上看,隨手一指:“你看那是什麼?”
我順着時逸之的手看去,沒什麼興趣的道:“被雲彩遮住一半的日頭。”
時逸之搖頭失笑,半晌方慢慢的道:“雲來雲去,雲散日明。”
我抖着臉皮乾笑,心說時逸之眼裡的事物大概與我眼裡的事物不太一樣。乾笑過後我摸鼻子,開口稍顯躊躇。我道:“逸之,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時逸之呵呵笑道:“撿當講的講,餘下的就不要講了。”
被噎了一下,我在心中將想說的話從頭到尾琢磨一邊,咂嘴道:“那沒什麼可講的了。”
兩人對坐着又吃一個瓜,時逸之擰着眉頭嘆息道:“不對吧,總該有一句當講的,比方說……比方說你看上我了?”
我霎時睜大眼睛。時逸之又道:“不過麼,本公子不答應。”
我張大嘴,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攤牌節奏徹底的被他打亂,原本想問哪句話當講,出口卻變成:“爲什麼不答應?”
時逸之指着個梨子讓我洗,自己跟個等人伺候的大爺似的往牆角一靠:“爲什麼要答應?打從幾年前你蹦高喊着要謝璟開始,你的心思究竟放在哪處,我會不知道?如今你在他那裡吃了閉門羹,轉頭就看上我了。”時逸之舉起纏了白布的手在我眼前晃一晃,戲謔地彎了眼:“趕巧的,你別多想,本公子生性純善,就算是我家大壯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救的。”
大壯是時逸之養的一隻看門狗。我又開始牙疼。
“不是,等……”還想說點什麼,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是在被時逸之牽着鼻子走。我挫敗又頹喪地低頭,花了好一會重新整理思緒,整理通順後斟酌着道:“誤會了,我原本不是要和你說這些話。我原本要說的是……逸之,有些事,有些心思,到此處便各自止了吧,深算下來咱倆還沾一層親,我不是在謝璟那裡碰了閉門羹纔來找你,這些天我想了不少,多是你我小時候的事,但我……我得了教訓,這種事認真起來沒有什麼好下場。況且你方纔也說不答應,往後……往後……”還是兄弟。
幾句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沒有章法,時逸之越聽越皺眉頭,聽到最後把袖子一甩,眼裡乍現精光:“你說的心思與我說的心思,是一樣的麼?”
我只得點頭:“大約是一樣的。”
“慢着。”時逸之滿意道:“誰說我不答應,我答應了。”好麼,敢情他只挑自己想聽的話聽。
我有些急了:“這怎麼……你爹……我爹……”
時逸之望着我嗤笑道:“分明是我讀的書更多,怎麼事到如今你更像個迂腐的書呆子。冒昧說句大不敬的話,許多年以後,時家與夏侯家都是誰當家?誰說了算?”
一席話出口,我對時逸之肅然起敬:“英雄……!”
時逸之彎眸笑成拂面春風,只是春風裡夾着點冰碴子:“你過來。”
我依言傾身上前,然後眼睜睜的看着時逸之湊上來,仔細的從我鼻樑往下親吻到嘴脣上,探出舌尖兒舔我嘴皮上的那塊血痂。我怔愣着僵在原處,沒有動彈。
其實自從被時逸之咬過一口之後,我對他主動貼上來這種舉動真是挺畏懼的,我怕他再一個想不開,咬我個滿臉山花朵朵紅。但是現在他這樣輕飄飄的親上來,我就更加不知所措,隱約的,心裡像有個小貓在撓,撓完舔了舔,舔完又撓了撓。
頭兩天我還對自己在婉月樓裡沒舉起來這件事絕望過,可是現在,我更加絕望的發現,我大概,可能……或許只是對姑娘不舉罷了,我對着時逸之,好像舉了。
正在震驚與愧疚中沉淪着不能自拔,頭頂響起聲調笑:“兩位要辦事尋個隱秘地方,這裡就……就讓一讓?小的要擺攤……”很好,非常及時,一句話嚇得我舉起又落下了。我如遭雷劈的擡頭,入眼一張猴兒臉擠眉弄眼的笑道:“雖說咱大楚民風開放,但……但……咦?怎麼是你?”
我面無表情的伸手拉起時逸之,想了想:“你家炸臭豆腐聞着真臭。”
猴兒臉夥計咧着嘴,目光從我身上移到時逸之身上,再移回我身上,笑吟吟的捋他下巴上那幾根稀疏的鬍子:“聞着臭能敗火,吃着香,吃着香。”
時逸之跟着小夥計笑道:“多虧你把火敗了。只是小兄弟,入夏了,賣西瓜一定比炸臭豆腐賺錢,西瓜也敗火,還不臭。”
小夥計渾不在意的搖頭:“賣西瓜的滿街都是,幹不了,幹不了。”
時逸之再道:“炸臭豆腐的也滿街都是。”
小夥計晃着口黃牙樂出聲來,連連擺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炸臭豆腐的滿街都是,炸成我家這麼好吃的,獨一份!”
我看了看小夥計,再看了看時逸之:“天氣不錯。”鴉雀無聲。
吃瓜混了個水飽,起身往回走,時逸之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雖然兩個人誰都沒有把話說開,但是彼此心照不宣,倒也免去不少尷尬。
天地良心,我預料中要攤的不是這副牌。
回到家裡,正遇見時逸之他爹來接時蘭回去小住。時老爺子這些天過的不太平,先是見到我同時逸之啃在一起——雖說已經解釋清楚,後又聽說時蘭小產,陛下來說親的事約摸也被他聽說了。也不曉得時老爺子究竟經過了一個怎樣曲折的心路歷程,總之老爺子見到我,嘆聲氣,憂心忡忡卻心平氣和的拉住我的手道:“庸醫的話不能信,伯父會尋人把蘭兒的身子調理好的,孩子……以後還會有。”
我陪笑道:“無妨無妨,調理不好也沒關係。”
時老爺子攥緊我的手,一字一頓的咬着牙道:“一定能調理好。”
我張了張嘴,道:“有勞了。”
老爺子臉上皺紋舒展開不少,轉頭吩咐幾個丫鬟扶時蘭回去,我爹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想發作不好發作,半晌道:“謙兒,去送送。”
我順從的把時家一衆老小送出去,時逸之走在最後面,時老爺子進門後,我伸手扯住時逸之的手,不說話。
時逸之詫異的偏過頭看我,等了半晌等不到我放個屁,臉上開始不耐煩:“鬆手。”
我依言鬆手,卻在他即將離開時再拽住,耳朵到脖子根大概發着燒紅成一片,吞吞吐吐地道:“我不大會說話,但是從今往後……從今往後,譬如你右手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
時逸之沉默着看我,眼裡蒙的霧慢慢散去,見了光,一片繁花似錦。
雲來雲去,雲散日明,雲散天清,雲清,時雲清。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大徹大悟了。說到底,我對謝璟的心思起在一個很不恰當的時機上,上元佳節月明星稀的,滿大街全是癡男怨女,就謝璟那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俊俏模樣,和我說話時那個溫文爾雅的口氣,擱在誰身上,誰的小心臟不得掂兩下?
對於謝璟,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驚豔,驚豔過後帶了憧憬,憧憬都是摸不着的。時逸之不同,我倆活了多少年便認識多少年,熟的不能再熟,熟悉到到反而忽略了年少時候的那點驚豔。
熟悉到已經說不出喜歡兩個字。
所以到底沒說。但我當天晚上做了個夢。
夢的前半部分還是老模樣,謝璟變成水豆腐,小夥計咋咋呼呼問我照顧他生意,只是這回我沒有被嚇醒,水豆腐接着往後變,成了年少時候的時逸之。
只有十四五歲的時逸之仰頭看我,開口一板一眼的道:“唉,你爹讓我看着你念書。”頓了頓彎眸:“但是,如果你答應幫我上樹掏兩個鳥蛋,明天你爹考起來,我幫你做弊。”
夢中事到此爲止,睜眼見到我爹難得的穿起官服。我爹告訴我說太皇太后回朝了,依着輩分,迎接的官員一個都不能少。
我歪着脖子道:“爹啊,我好像落枕了,能不去麼?”
我爹把手指關節捏到嘎吱嘎吱響:“你猜能不能?”
我把脖子板正,麻溜的起牀去換衣裳。
……
太皇太后在廟裡清修許久,滿身佛氣,年輕時候顧盼生姿的眉眼塌下來,臉蛋也比以前胖了不少,一眼望去居然很慈祥。
走下馬車,太皇太后由兩個小宮女摻着,笑眯眯的掃一眼宮門口迎接隊列,連連搖頭:“皇帝你啊,你讓哀家說你什麼好,哀家就是出去久了,有些想念,回來住不了幾天便走了,知道皇帝孝順,可也不用搞出這麼大的陣仗。”慈眉善目的像位菩薩。
太皇太后笑,皇帝也笑:“太皇太后說哪裡話,這都是朕應該做的。”
太皇太后手裡的佛珠頓住,往後倒着數了三顆:“皇帝就是太謙遜謹慎了,從小就這樣。近些日子哀家聽坊間傳了不少皇帝與王兒的閒話,哀家就想着,王兒在地底下過不清淨不要緊,委屈皇帝擔這些荒唐罪名就不好了。皇帝心軟,哀家不放心,回來替皇帝拾綴拾綴這些亂嚼舌頭的。”
哦,原來不是真成了菩薩,是從凌厲如刀變作笑裡藏刀了,刀裡還摻着針。但是不管她藏刀還是藏針,左右和我沒多大關係。我站在人羣中興趣寥寥的打哈欠,側頭去偷看時逸之,這小子正望着袖子上的勾花出神,察覺到我看他,也歪過頭跟我互相看,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羊癲瘋似的指着我身後齜牙咧嘴。
我有些訝異,張嘴和他對口型:“你犯什麼病?”
時逸之挑起兩條眉毛,張着嘴,嘴角一下一下的抽搐,彷彿下一刻就能口吐白沫。時逸之捂上臉,渾身上下都透着絕望。
下一刻,我聽到陛下說:“……太皇太后有心了,亂嚼舌頭鬧事的已經抓到,五日後便能問斬,他是監斬。”
我慢慢的轉頭,見陛下正揚手指着我。
明白了,陛下早前就說過——盛岱川那事我辦好有賞,辦不好再上回法場。結果當天雖然事成了,城外埋伏卻從我報上去的兩萬忽然變成五萬,還要靠支援纔打下來。事辦的不好不壞,官復了,法場也要去,只不過這回做監斬。
……只是,方纔我盯着時逸之看那會兒,陛下和太皇太后他們兩個,究竟又說了……啥?
爲什麼太皇太后看着這邊的眼神有些不對?
我又錯過什麼了……
轉頭再看,時逸之用兩隻手把臉捂到嚴嚴實實,拒絕跟我說話。
時逸之身側站着我爹。這老頭挺直脊樑骨,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就差在臉皮上寫“老子很爽老子就嘚瑟老子翹尾巴”了。
正愣着,周遭響起一陣陣賀喜聲:“將軍不過而立之年便有此成就,難得,難得啊!”
“那是,此次盛賊伏誅,還要虧得人家肯在打了勝仗後,委屈自己蹲牢房吃餿飯哩。”
……我日他姥姥,怎麼趕在這個時候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