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送我的畫丟了——這是我翻箱倒櫃找了它兩個時辰後, 望着空空如也的匣子,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
多虧時逸之不在,否則大約要誤會我不願還畫了。
三更天裡, 我獨自一個披頭散髮地坐在牀上, 仔細回想這幅畫的下落。然而任我想到頭疼, 也只能記起, 我是親手將這幅畫收在牀頭的匣子裡的。
究竟是誰這麼重口味, 連謝衍那老頭作的畫都偷?
畫丟了,時大公子下的命令卻一定要執行。我想了又想,決定厚着臉皮去找謝璟, 求他通融通融。
於是,第二天下了早朝, 我藉口還畫, 抱着個空匣子直奔謝府。
謝府如今由謝璟當家, 下人們估計都被提前交代過,所以, 無論是看門的還是掃地的,都對我的不請自來沒半點反應,也不說要進去通報,直接放我自己愛上哪溜達就上哪溜達去。
去到書房的時候,謝璟正在臨摹一些字畫, 見到我, 隨手將沾了硃砂的細杆毛筆插回筒子裡, 喊我坐下。
謝璟道:“爲何事而來?”神情和招呼語氣都很隨意, 與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謝璟隨意, 我卻感到很愧疚,畢竟我把人家老爹的一樣“遺物”丟了。來之前我打算實話實說, 但如今我改了主意——雖說東西送出去便與原主人無關,但新主人是否將贈物保管妥當,也表現出新主人對原主人是否尊重。
丟畫一事,似乎顯得我對謝璟很不尊重。
想到此處,我忙道:“的確有事找你幫忙,不知謝尚書是否記得,多年前曾贈給我一副畫?”喊謝尚書的時候頓了頓,十分不順口。
謝璟蹙起眉:“畫了蘭花兒的那幅?”
我點頭道:“是。”
謝璟狐疑地擡頭:“那幅畫怎麼了?”
我頗有些尷尬地抹一把臉,聲音下意識地便比方纔小了許多:“不瞞你,逸之讓我把這幅畫還回來,但我實在喜歡它,有些捨不得,所以來找你打個圓場——往後逸之問起來,你可否幫我個忙,就說這畫已經還了?”
謝璟只看着我,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倒沒聽過你有收集字畫的愛好。”
我乾笑道:“這……實在是個新近纔有的愛好……新近纔有的……”
我這話說的很沒有底氣,謝璟聽到一半,端起茶杯笑了笑:“行,我幫你圓謊,畢竟,難爲你這個時候還肯到我這謝府來。”
謝璟說完這話便不再看我了,臉上依舊清清淡淡的,尋不出什麼喜怒。我跟着他喝了一口茶,舌尖一陣苦澀。險些忘了——謝璟是砍了親爹才坐上這個尚書之位的,雖說是爲取得太皇太后的信任,可此舉落在其他人眼中,難免就有些六親不認。旁人升官都有登門祝賀的,唯獨謝璟,除了一些必要賞賜外,連個說話的也沒有。
我忍不住嘆氣,再喝一口茶。
謝璟道:“你手裡的是苦丁茶,茶如其名,的確苦了些,你喝不慣就不要硬撐。”勸我不要喝,他自己卻喝的津津有味,茶蓋斜着颳去浮沫,擡眼對我笑了笑:“另外,你什麼時候也變這麼文縐縐的了?”
端着茶碗的手一抖,我挑眉道:“老子喜歡你那畫,捨不得還了,是朋友就幫老子圓個謊!”
話音方落,我與謝璟一同笑出聲來,謝璟更笑的直咳嗽,一邊順氣一邊點頭答應:“幫幫幫,不敢不幫。”
我連忙拱手道謝,低了頭在笑聲中暗暗地嘆息。謝府的書房陳設較之幾年前變化不大,我隔着層香茶白霧看謝璟,只覺對面人的容貌因模糊而漸漸溫和,眉目依次轉爲稚嫩,漸漸與初見時的那個端方少年郎重疊起來。
但,那會的心境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了。
又扯了些閒話,我趕在午飯之前起身告辭,謝璟親自把我送到門口,神色忽然變得無比正經:“還是得提醒一句——希望你不要多管閒事。”
我牽着馬隨意地點頭:“你放心,閒事這東西,你讓我管我都不管,況且,中秋之後我就回南邊兒去了,想管也管不着。”
謝璟這才又綻出笑意,點頭放我走了。
之後的一個月很平靜,因爲將要離開的緣故,我得空就跟時逸之待在一塊,這一個月裡,我帶他□□遛鳥鬥蛐蛐,他帶我讀書聽戲逛窯子,我和時逸之幾乎是把整個京城禍害了個底朝天,玩到最後,婉月樓的秋媽媽不得不在大門上貼出告示——除去必要的查賬,禁止我與時逸之入內白吃白喝。
轉眼,距離中秋僅餘三日。時逸之越來越不愛出門,我的玩心也漸漸淡了,便打算抽空去看一眼雅若小公主,畢竟,把人家小姑娘勸進宮裡做皇后的那個人是我,看到她過得高興,我也能安心。
原本以爲將要出嫁的小公主會比從前穩重一點,沒想還是老樣子,甚至比從前更加無法無天。
我見到小公主的時候,她正站在樹下掄着根棍子打棗,身後跟了好幾個神色惴惴的老媽子,幾雙眼睛都盯着小公主挽起的褲腿不放,想提醒又不敢出聲,看到我,激動的彷彿餓了三天的狼看見肉,老遠便給我使眼色,似乎是希望我能管管這個小公主。
但小公主打棗關老子鳥事?我倒覺着她這樣挺可愛的。
走的近了,小公主也看到我,扔了棍子和我打招呼,擡手抹把汗,叉着腰笑得見牙不見眼:“將軍將軍,你快來幫我打棗!”
我想了想,裝作沒看到身旁老媽子們的絕望神情,擡腳蓄力踹了幾下樹,眼見着棗子下雨似的往下掉,小公主歡呼一聲,彎腰用裙襬兜起棗子。
直到小公主的裙襬兜滿了,我方纔停下動作,轉頭有些疑惑地問道:“公主,你打這麼多棗子是爲了什麼?”
小公主唔一聲,忽然鬧了個大紅臉:“我聽說你們這裡的皇帝陛下愛吃棗子糕,我想學着做點送給他嘛,畢竟,畢竟我是要嫁給他的。”
我嘴角一抽,這位小公主向來大大咧咧的,如這般的小女兒姿態在她身上很不多見,瞧她對前兩個駙馬那頤指氣使的態度,我還曾爲陛下捏過一把汗,如今怎麼忽然就轉了性,上趕着做起賢妻良母了?
正疑惑,小公主的眼裡現出兩顆紅心,臉蛋粉嫩嫩的仿若一個懷春少女:“你不知道,皇帝陛下頭些天來看我了,以前在比武臺上沒看清,現在纔看清了——原來,原來皇帝陛下生的這麼好看,聲音還這麼好聽,我……我真是喜歡他!”
我嘴角再一抽,心情複雜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中了什麼邪,纔會擔心這位花癡小公主過得不高興?
完全沒必要擔心的事。
或許,比起擔心小公主,我更應該擔心我自己——我還有三天就要離開京城了,要是不能在這三天裡把時逸之哄高興,天知道這小王八蛋會怎麼玩我。
我知道時逸之看中一塊拳頭大的羊脂白玉,只因摳門捨不得銀子,遲遲沒有入手。我對銀錢之類看的不重,不如私下替他買下來,也算有個驚喜。
但是我身上的銀子不大夠,得去林叔那裡支。
進了家門,迎面碰見林叔在吩咐幾個小廝做事,我連忙湊上去,搓着手斟酌道:“林叔,能不能,給點銀子花?”
林叔把目光從那幾個小廝身上移到我身上,認真地道:“需要多少?”只要一提到銀子,一向很有眼色的林叔就會變得很沒眼色。
我想了想:“大概……萬八千兩的吧……”
林叔再看了看我:“還是和老將軍通報一聲……”
我立刻道:“不用通報,打對摺!”
林叔樂呵呵地拍手道:“這倒可以,只是,如今賬本都歸小寶管了,你要支銀子,得先去找他對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