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託人送婚帖,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把時逸之的那份也一併送到我手裡。
將懷裡的小貓崽交給林叔照看,我走三步退兩步地磨蹭到對面時府門口, 手裡捏着那張婚帖, 原地轉圈, 躊躇不定。
說老實話, 自從我與時逸之有了這層說不清楚的關係, 我真是打心底裡怵時老爺子,平日能不見便不見,就怕時老爺子一個看不順眼, 轉頭去找我爹告狀。若真是那樣,我還不得倒黴催的再上一回老虎凳?
但是婚帖必須要送, 猶豫許久, 我終於鼓足勇氣扣兩下門。
開門的是時蘭, 見了我,神色立刻便有些不對, 擋在門口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直覺不大好,捏着婚帖的手心裡冒出一層汗,順帶就被那帖子染上一手的大紅色,細看甚是嚇人。
靜過半晌,時蘭低着頭道:“慎禮哥哥, 你……你過會兒來行不行?現在家裡有客人, 爹孃和哥哥都在招待客人。”
我越過時蘭往院子裡望了望, 有些好奇地道:“是什麼客人, 很重要麼?”
時蘭擡頭看我一眼, 臉上帶了些難以言喻的同情:“很重要,所以你過會再來吧。”
我想了想, 將手中揉了半天的婚帖遞給時蘭,道:“既然這樣,我便不進去了。這是何小姐與方淵的婚帖,你把它給你哥,且與他說,何小姐囑咐過,一定讓他去。”
時蘭唔了一聲,接過婚帖,作勢便要關門,沒料想時老爺子忽然從前廳走了出來,略一擡頭,正正與我四目相對。
我險些拔腿逃跑。
正斟酌着想打聲招呼,時老爺子竟一反常態地迎上來,略帶些責備地對時蘭道:“蘭兒,你也忒不懂事,怎麼不放你相公進門?”教訓過時蘭,又轉頭對我分外和藹地笑道:“賢侄客氣什麼,都是一家人,快進來坐,快進來坐。”
時老爺子說一句話,我便退後一步,直等到他把話說完,我這兩條腿便和失了知覺似的,徹底的從大腿根一路軟到小腿肚子。
時老爺子已經很久沒叫過我賢侄了,俗話說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結合時蘭方纔看我的那個眼神,我覺着,我現在必須趕緊跑。
方要開溜,時逸之的娘也笑呵呵地轉出來,與時老爺子一道,一唱一和地把我往時府裡拖。我不敢推拒,只得跟着時家二老進到屋裡,門一推開,我沒忍住呃了一聲。
非是我少見多怪,這屋中的氣氛委實怪異——打眼望去,時蘭蹙眉站在門口,身旁挨着笑得一個比一個燦爛的時家二老,時逸之坐在桌旁,自顧自低頭大口地去灌涼茶水,臉上黑裡透着些青。屋子的正中央處,一個妝容精緻的女子垂首靜立,左手牽了個兩三歲大的小蘿蔔頭。
垂首靜立的女子有一張溫婉的江南美人臉,兩彎黛色含煙眉,一點帶笑丹絳口,眼波流轉間顧盼含情,所到之處皆是春.色。
只粗略掃過一眼,我便被這女子真切的驚豔到。
時蘭磨蹭到我身旁,挽住我的胳膊悄悄嘆氣。而那女子對我行過禮,低頭對身側粉嫩嫩的小蘿蔔頭笑一笑,擡手指着時逸之循循善誘地道:“皓兒,叫爹爹。”時逸之額上青筋直跳,臉色慢慢的由黑裡透青轉爲紫裡泛白。
我腦子裡翁的一聲,好在有時蘭攙着,只是晃了晃,沒摔下去。
時老爺子捋着下巴上那一縷鬍子,伸手拍我的肩膀:“賢侄啊,這是溫綰,她身旁的小孩兒叫文皓。逸之這小子也真是的,瞞着我們,自己在外面藏了這麼個嬌滴滴的娘子,還生了兒子。”
頓了頓,伸手去揉時逸之的腦袋,話鋒一轉,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你這孩子,你以爲你爹我是那種看中門庭的人麼?你與溫綰,你們即是兩情相悅,爲什麼不敢告訴我們?你這個模樣,虧得人家溫綰知理賢惠,肯在外面沒名沒分的跟你三年,你……你真是糊塗!”
時老爺子還想罵,被那名喚溫綰的女子出聲止住。溫婉低眉柔聲地勸道:“時伯伯,您快別怪雲清了,雲清之所以不告訴您,是……是爲護我。如我這般在出嫁之日便死了相公的寡婦,孃家人不收,婆家人也不要,幸得上天垂憐,遇到雲清,方能苟活至今日,至於名分之類,從不敢奢望。”
原是被姑娘拖家帶口的跑來尋親了。我在一旁沉默地聽着,心中頗有些五味陳雜。
正要說些什麼,又聽那女子繼續道:“伯伯,我原本不該找到這裡來,但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生了病,怕是活不過一年了,皓兒……皓兒還小,總要有人教養,伯伯,我可以不進門,但皓兒總歸是要認祖歸宗的呀。”
溫綰把這幾句話說的情真意切,言語間以退爲進,滴水不漏。
我忽然便沒了興致。
又聽了一會,我抓住幾個人溫茶換水的間隙,連忙插嘴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不方便聽,先回去了。”麻木着一張臉作過揖,我擡腳便走。
時逸之追在後面喊道:“慢着,我和你一起走。”
我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地隨口勸道:“你跟着我做什麼,快回去哄孩子吧。”
唉,真是。
風蕭蕭,葉簌簌,園裡紅杏關不住。
鬼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心情?我曉得時逸之爲人風流,早些年在外面惹了一屁股桃花債,但我總覺着,那都是過去的事情,是個人都要有些“過去的事情”,即是些過去的事情,便是無需計較的事情。
可是方纔,聽那女子話裡的意思,時逸之和她好了三年,竟是從未斷過,末了還不能給她個名分。
風流是一回事,下流卻是另一回事,即是已和人家姑娘有了孩子,又端什麼架子?說什麼護着?憑時老爺子那個盼兒媳盼到瘋魔的性子——莫說是寡婦,只要時逸之能定下心來,就是娶勾欄院裡的頭牌,時老爺子也斷斷不會說個不字。
越想越是憋悶,我低着頭大步往回走,沒留神撞到把扇子上。時逸之擰着眉,不顧屋裡那一大家子人,揪了我後衣領一路拖着拐進個小衚衕裡,一把將我推在牆上。
時逸之把兩手撐在牆上,霸氣十足的挑眉,我抱臂隨着他胡鬧,低頭看地上青草苗苗,不發一語。
半晌,時逸之抿脣道:“你跑什麼?沒有想問的麼?”
我摸摸鼻尖,咂嘴道:“你睡過人家姑娘不?”
時逸之神色複雜的點頭,沒吱聲。
我心裡涼了半截,接着道:“那孩子是你的不?”
時逸之再點頭,停頓片刻,似乎是有些不大確定:“大約對。”
餘下的半截心也涼了,我橫眉怒道:“你這事做的太不地道!你……你……”好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我嘆口氣,索性閉嘴。
於這件事上,我似乎沒有立場去質問時逸之什麼。
無論是那女子的存在,還是時家二老的態度。仔細算下來,時逸之與那女子好着的時候,我也正在謝璟身後跟屁蟲似的吊着,說到底,我與時逸之,我倆可也是半斤八兩。
或許我憋悶的只是時逸之刻意瞞我,口中把話說的萬般好,私底下卻還耽誤着那女子。
時逸之的這種下流作爲,讓我很不能苟同。
再嘆一聲氣,我稍顯躊躇地道:“沒什麼要問的了,回吧。”冷不防發生這種事,說半點芥蒂沒有是撒謊,於是我又撐着牙酸道:“好好安慰人家姑娘。”
時逸之望着我,臉上模樣有些奇怪,像是生氣,又像要笑:“嘖,滿身都是酸味。”
我乾巴巴地望回去,無話可說。
時逸之眯着細眼笑道:“罷了,不玩笑了。和你講,綰姐姐的話不能信。”
嘖嘖,叫的這麼親密,還綰姐姐,綰……慢着,綰,姐姐?
我茫然地眨幾下眼,牙縫裡擠出倆個字:“姐……姐?”
時逸之理所當然地點頭,彎眸笑道:“可不是麼,綰姐姐今年都三十二歲了,看不出來吧。”
我想到屋裡那個看起來最多二十歲出頭的貌美女子,一時有些發懵。
時逸之搖扇子,一句話把我炸了個外焦裡嫩。“綰姐姐呀,是婉月樓的上一個老闆。”
我嚥下口唾沫,道:“……啥?”
時逸之哭笑不得,順手便拿扇子敲我的頭:“你是傻的麼?這兩個勾欄院開了有二十年了,而我今年才二十六歲。難道你六歲的時候能做鴇爹?”
又被說傻,我感到十分委屈,縮着脖子小聲嘀咕道:“指不定,指不定您時大公子就天賦異稟呢……”
時逸之抿着脣看我,嘴角一彎弧度似笑非笑,我再次非常識趣的閉嘴。
大眼瞪着小眼靜默許久,時逸之收了笑,將這位綰姐姐的偉大事蹟與我從頭到尾,仔細地講了一遍,直把我聽的拍手稱奇,真比那說書先生的話本還跌宕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