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說,真刺客沒抓到之前我都是戴罪之身,囑咐我小心說話小心做事,免得被人抓到把柄。但我知道陛下沒有真想砍我,這個小心的程度就打了折扣,成天價兒的窩在將軍府裡曲兒照聽酒照喝,倒是平白得了許多悠閒日子。
悠閒到第六天,又是海公公帶着一堆人前來傳話:“恭喜將軍賀喜將軍,真刺客抓到了,陛下讓咱家來宣將軍進宮。”
我跟在海公公身後屁顛屁顛的進宮,在心裡把這位敢動皇帝的瘟神模樣描了無數回。首先這人肯定不夠聰明,要是個腦子正常的怎麼會惹皇帝?其次這人一定長得五大三粗,沒七八個大內高手降他不住,我琢磨一路,覺得這刺客長得該與年畫上那黑臉門神相差無幾。
穿過三道宮門,又走一會進入內殿,推門見陛下獨自一個在桌子後面坐着,心裡開始打鼓——怎麼瞧着陛下心情不大好?
沒等一會,謝璟也來了。我伸長脖子往謝璟身後看,卻只見到一個被五花大綁身形單薄的中年人,一時有些發矇:“刺客在哪?”
謝璟沒理我,拽着那中年人跪下行禮,過後指着那人云淡風輕道:“陛下,刺客抓到了。”
下巴啪嗒掉到地上,我大驚道:“他是刺客?!”
我斜着眼將那中年人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細胳膊細腿一副弱雞模樣,看着目光呆滯還有些傻,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刺客?要知道陛下也是個練家子,就算喝醉了,尋常人也難在他手裡討到便宜。
陛下顯然想的和我一樣:“謝卿,你沒有隨便抓個人來糊弄朕吧。”
謝璟神色不變:“臣不敢。”
陛下的眼神又開始往那中年人身上瞟:“你叫什麼?”
中年人張着嘴嗚嗚的叫,卻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說話的還是謝璟。:“陛下,這人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遊民,姓吳,當晚光線太暗,賤民眼拙沒認出陛下……身份,一時糊塗唐突了陛下,知道真相後怕遭刑,昨天夜裡企圖咬舌自盡,被救回來後就嚇傻了,也不會說話了。”
聽着似乎沒有破綻。
陛下頗有些意味深長的眯眼盯住謝璟,半晌笑吟吟道:“一個又啞又傻的刺客?”
謝璟扣首:“想來陛下自有分辨真假的法子。”
陛下點頭,看模樣有些遲疑,躊躇半天終於肯慢騰騰踱步到那中年人面前頓住,胳膊擡起又落下,忽然轉頭看我:“你來。”
我楞道:“……來啥?”
陛下磨牙:“你過來把他給朕扒了。”
我掏掏耳朵:“唉,這兩天休息不好,都有幻聽了。”
謝璟低頭悶出聲笑。陛下深吸一口氣,反手指着那中年人:“你扒他還是朕砍你?”
我跪在地上揉一把臉,麻溜的就去扒那中年人衣裳,扒到一半露出個肩頭,陛下出聲止住我,折回桌子後面摸出把匕首來。
那中年人肩膀上有道兩指寬的新疤。
不同於頭兩天亂砸東西那種氣法,打從看見這道疤開始,陛下的臉色是由白轉黑再轉青,兩眼瞪溜圓,嘴角上一抹笑陰森森的泛着寒氣。
陛下一聲不吭的就把手裡匕首戳進中年人那道新疤裡了,寬窄正好。
“是他。”抽了匕首仔細擦乾淨,陛下轉身對跪在地上的謝璟笑道:“做的不錯,給賞。”
謝璟鬆一口氣,目不斜視的道:“還請陛下處置。”
“還處置個什麼。”陛下又轉頭看我,看的我心裡七上八下的,沒一會,果然又聽陛下道:“上回的事委屈你了,作爲補償,這個人便交給你出氣吧。”我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壞了。
按理說要是個尋常刺客,拎回去砍了就是了,這回卻不是尋常刺客。陛下雖然明面上把人交給我處置,可難保他哪天又想起來了,覺得直接弄死太便宜這刺客,心裡不忿找我要人,我要是交不出人,陛下就得處置我。
可我要是不砍,窩藏刺客這罪名我也擔不起,日後萬一被哪個小心眼的發現了參我一本,陛下要處置的還是我。橫想豎想都是我虧,只要腦子沒進水,我是萬萬不能接手這刺客。
但這話不能明說。我再揉把臉,低頭對着陛下的方向恭恭敬敬的道:“陛下說哪裡話呢,臣沒生氣,自然就不用出氣,這人還是留給陛下自己處置吧。”
陛下背手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笑:“當真沒生氣?”
我抹把冷汗,出口聲音有些虛:“不生氣不生氣,臣沒心沒肺慣了,哪會爲這點小事記恨。”
“也罷,既是這樣,別讓他在這兒礙眼了。”陛下慢慢的道:“拖下去凌遲吧。”
被捅到半死不活的中年人讓侍衛給拖下去了,我與謝璟依次告退,臨走前,陛下賞謝璟一對兒玉如意,囑咐我兩句莫名其妙的話。
陛下道:“夏侯謙,這次的賠禮先記在賬上,往後幾天小心做事,若做得好呢,賠禮和賞賜一塊給,若做的不好呢,你還得上回法場。”
只說要我小心做事,又不說要我做什麼事,最要緊他還不復我的官。我忍不住耷拉下腦袋:“陛下,臣在京城住不慣,臣都快憋出毛病來了,懇請陛下給臣尋點事做,或者允臣回南方戍邊去。”
陛下被我逗得直樂:“着什麼急,難得回京一趟,待在家裡多陪陪你爹。”幾句話十足誠懇且天經地義,說什麼也不肯復我的官,末了揮揮手:“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我嘴角抽筋,心說您這是拿刀捅人捅乏的吧,沒敢再去追問。
林林總總折騰過兩個時辰,出了宮門已是晌午,謝璟一言不發的跟在我身後,臉色白的像紙一樣,看着很是不好。
我是個體貼的粗人,謝璟臉色不好,我自然沒有不管不問的道理,我咳了一聲,裝作不經意的問道:“子珂,看着你臉色不好,可是胃病又發了麼?”
“不……”謝璟頓住腳步,臉上忽然顯出痛苦神色:“是,胃又疼了,忙了大半天還沒摸到早飯,連口水也沒喝到,實在有些撐不住了。”
天助我也!我知道我這樣想十分自私,但謝璟難受,我卻莫名有些高興,我把臉上那點歡喜壓回去,三兩步上前扶住謝璟:“你還好麼?回去吃飯怕你撐不住,這樣,今天我做東,帶你去吃點新鮮的。”
謝璟沒反對,白着臉讓我扶他走,走着走着忽然嘆氣:“刺客這會應該死了吧。”
我道:“哪有這麼快的,凌遲是個精細活兒,犯人死太快劊子手要倒黴的,你在刑部做事,該比我懂。”
謝璟又嘆聲氣:“我知道。”
我受不了這個壓抑氣氛,扶着謝璟沒話找話:“你和你爹怎麼樣了,關係還僵着麼?”
謝璟搖頭道:“不了。現在我知道,我爹有他自己的考量,我……總之我們相處不錯。”
又沒話了。
往常和時逸之一起走,倆人你說我一句我損你一句,雖然時常被氣到肝疼,好歹沾個熱鬧,怎麼和謝璟就沒話說了,難道是我和謝璟太沒共同語言?不對不對,我跟謝璟默契着呢,現在這場面,一定是謝璟胃疼,不想說話的緣故。
其實我對仙人居的小米粥執念深重,但考慮到熬一碗得小半個時辰,我怕謝璟撐不住,就帶他去到個小菜館裡下了碗豬肉餛飩。一碗十五個餛飩,謝璟拿筷子撥出七個,然後把碗推給我:“你也吃。”
我一口茶水卡在嗓子眼,拍胸脯順了老半天的氣,眉開眼笑:“你吃吧,我沒窮到吃不起幾碗餛飩,我那碗還沒做好。”
謝璟有些狐疑的看我一眼,拔出去的七個餛飩又倒回碗裡,然後把餛飩碗往他自己那邊兒端回去,眼裡閃過一點躊躇。
我道:“有什麼話就說。”
謝璟難得的開始哂笑:“能再要兩碗麼,我不夠吃,我得吃三碗。”
一口水從嘴裡進去鼻子裡出來,我一面咳嗽一面擦臉,餘光瞥見謝璟那一對小細胳膊,天,三碗四十五個餛飩,個個小孩拳頭那麼大,原來謝璟比我還能吃!
“怎麼了?”
“沒怎麼沒怎麼,伯伯,給他再下兩碗餛飩!”
謝璟的臉有點紅。我撐着下巴樂呵呵等謝璟吃飯,看他一次塞進嘴裡倆整個餛飩,腮幫子鼓鼓囊囊嚼幾下就咽,模樣有點像松鼠,實在是可愛有趣的緊。
平常總見謝璟一副端方模樣,說話做事也都是老氣橫秋的,難得見他有點年輕人的朝氣。
謝璟風捲殘雲的吃,我心花怒放的看,甚至還很善解人意的把自己那碗推過去:“夠吃麼?不夠我這碗也給你。”
謝璟含着餛飩擡頭衝我一樂,果然伸手迅速的把我這碗餛飩攬到他那邊。
我大概知道謝璟這胃病是怎麼得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