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一個“瞎了眼”的青衣, 回去這一路上,時逸之都沒怎麼跟我說話,臉拉得老長。
見過小心眼的, 沒見過這麼小心眼的, 我感到很委屈。
我湊上去摸時逸之的左手背, 時逸之不搭理我, 猶自將右手的扇子換到左手, 翻着花的躲過去,搖兩下扇子再合上,死活不給我碰。
如此反覆幾回, 我嘆口氣:“逸之,爲啥你連生氣的理由都和旁人不一樣?這點芝麻大的事, 有啥好氣的。”
時逸之忽然轉頭, 鼓着腮幫子慢慢地道:“如何是小事?分明關乎尊嚴!”
我哽了一下, 再道:“好逸之,這些角兒們只是名聲好, 多半還要靠老爺們養着,那個青衣看我不看你,大約是……大約是因爲,我比你長得更像個冤大頭吧。”
時逸之總算嗯了一聲,扇子再轉回右手裡, 左手搭在膝上。我伸出指頭碰一碰, 時逸之沒躲, 我大喜, 忙攥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天氣越發的涼了,距離中秋恰餘兩月整。
原來的那個車伕張大力已被時逸之調去勾欄院做了龜公, 如今駕車這個小的,是頭些天新招來的一名小廝,命叫李旺財。
從名字就能聽出來,時逸之家裡的這些丫鬟小廝一定很好養活。
李旺財年紀輕,馬車也趕得很有朝氣,不走平道專壓石頭,飄着車軲轆轉彎,直把人顛得想吐。實在難熬,我捂着嘴同時逸之抱怨道:“外面那個,究竟是怎麼聘上你家車伕的?”
時逸之抿一抿脣,剛要出聲,馬車忽的往後傾斜過去,晃了兩晃,砰的一聲砸回地上。
我跟着馬車前後左右地晃,有些發懵。
時逸之在我身旁呼出口濁氣,也有些驚魂未定,半晌方道:“……因爲他駕馬的技術好,人也機靈。”
話音方落,李旺財猴兒似的探頭進來,結結巴巴的稟報道:“大大大人,前面有兩排兵把路封了,過不去。”
我道:“什麼樣的兵?”
李旺財道:“銀白鎧甲背長.槍,頂上垂一根紅翎。”
竟然是些禁軍。
我有些吃驚,撩開簾子下了馬車,正迎上朝我大步走來的蘇統領。
蘇統領在距離我一丈左右站定,拱手笑道:“我當是誰家的車伕這樣機靈,駕車從巷子裡橫衝出來,馬臉堪堪貼上人臉,居然還能停下。”
李旺財諾諾地垂手立在一旁,兩條腿有些抖。
蘇統領這話雖是調侃,也暗暗帶了些問責意思,我忙陪笑道:“過獎了。這車伕是時家新招來的,年紀輕,難免急躁。不知衝撞到蘇統領的哪位兄弟了?”
“原來是時家的馬。”蘇統領越過我往後望,時逸之恰在這個時候下了馬車,與蘇統領相視一笑,皺着眉去望蘇統領身後那兩排穿甲禁軍。
蘇統領道:“若真衝撞了我的兵,定要訛你些稀罕玩意。可惜你運氣不錯,方纔被這匹馬險些啃上的人是我,不要你賠了。”
夠兄弟!我咧嘴笑成朵菊花,連聲道謝:“蘇統領是條不佔別人便宜的漢子,佩服佩服。”
我笑,蘇統領也笑,笑了一會後板起臉,擺回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沉聲道:“這條路不能走了,你二人還得繞個遠回去。”
沒坑沒包的,怎麼就不能走了?
繞遠需繞五條街,等繞到家天都黑了。我粗略做過盤算,好言好語地和蘇統領打起商量:“蘇統領,我們只有這一輛小馬車,不礙你辦事,你就睜隻眼閉隻眼,放我們過去?”
蘇統領十分堅決的搖頭:“不成,陛下吩咐了,和謝家交好的一律不能放。”
我咂咂嘴,心說自己啥時候都沒和謝家交好過啊?這怎麼還不許我過……哦,和謝璟交好也算。
這幫人吃飽了撐的,一定又在整些個幺蛾子。
看來真得繞路走了。
正想吩咐旺財駕馬掉頭,時逸之忽然咦了一聲,三兩步走到我前面來,輕聲問道:“謝家怎麼了?”
我頓住腳步。
路的盡頭是謝府,方纔我怎麼沒有注意到——瞧這幾排禁軍的陣勢,分明是去抄家的!
蘇統領把時逸之從上到下地打量一遍,聽語氣有些疑惑:“怎麼,陛下沒有和你說?”
時逸之眯起細眼,輕笑道:“自然提前支會過了,我和慎禮都清楚這事,只沒想到弄出這麼大動靜,話說回來,謝家也算罪有應得。”
蘇統領鬆了口氣,少頃皺眉道:“可不是麼,行巫蠱術是大忌,陛下好容易逮到個能把謝家連根拔起的機會,能輕易放過才稀奇。”左右看了看,脖子一伸,一手攏到嘴巴前面低聲嘀咕道:“唉,真不曉得謝侍郎用了什麼手段,竟能讓太皇太后相信,謝衍纔是陛下安插到她身邊的那個細作,派人潛入謝府藏這玩意。”
蘇統領抖抖袖子,攤開手。我低頭看了幾眼,驚到脊樑骨直鑽涼風。
一個燒黑半拉身子的小布人兒被蘇統領穩穩拖在掌心,布人腦袋上貼着張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着陛下大名。
蘇統領捏着小布人對我感慨道:“謝侍郎是真的手段高明,逼急了連親爹都賣。雖說他們父子時常政見相左,可這樣大義滅親的行爲……反正,反正我日後一定會繞着謝侍郎走了……”
時逸之也盯着那個小布人不挪地方,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定格在鍋底色上,道:“……我也得繞着他走了。”
幾輩人傳下來的規矩,行巫蠱術者,輕者施黥刑,重者格殺。
和蘇統領告過辭,我扶着時逸之又上了馬車,繞路回府。
繞的幾條小道都不算好走,加上有李旺財這麼個技藝超羣的車伕在,我與時逸之,我們倆幾乎是屁股挨不着座位,一路“浮”着回來的。
但因爲蘇統領說的那些話,儘管屁股漂浮了一路,心卻是沉甸甸的壓下去了。
尤其是在聽到時逸之告訴我,關於謝家被抄一事,他此前半點內情都不知道,方纔說提前被支會過,也只是爲了套蘇統領的話。
我這顆心更是徹徹底底的沉了。
時逸之轉頭看我,臉上漾出抹十分玩味的笑容:“不論如何,如今若只從表面上看,該還給太皇太后的人情都還清了,你的危機解除了。”
我暈暈乎乎地道:“我原本也以爲,謝璟會在我身上開刀……”
時逸之的臉色仍有些蒼白,聲音也不大平穩:“謝璟寧可對自家人下手,也沒選你。”
我忙道:“我和他絕對沒有藕斷絲連!”
時逸之嘆道:“我沒懷疑這個。”
我期期艾艾的低頭。
時逸之接着道:“早前聽坊間傳謝家父子不和,我只當他二人雖然爭吵,卻總歸沾着層親,無論如何下不得狠手,就連陛下都做好打算,想着看在謝璟面子上,放他爹一條生路,允謝衍告老還鄉算了,卻沒想到,真正把謝衍設計到絕路上的……”
我搓了搓手。
時逸之搖着頭笑兩聲:“陛下沒和我提過抄謝家的事,仔細想來——怕連陛下自己選的人情都是你,半路換成謝衍,一定是謝璟自作主張。”
我乾巴巴地笑了幾聲,頗有些生無可戀。
此時此刻,我不但沒有半點劫後餘生的欣喜,反倒有些壓抑。
我想不到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謝璟另眼相看,更想不到,爲何謝家父子會爭鬥到這麼個魚死網破的地步。
明明倆人頭些天還挺和氣來着。
謝家這出意外於我而言,震驚最多,其次是一點悵然。說老實話,就算對謝璟沒有那種心思了,我還是盼着他好,不想看到他衆叛親離。
謝璟半路換人這種做法,換作一年前,我一定對他感激涕零甚而想入非非。可如今被坑的次數多了,我也慢慢地學會多想一層。
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入獄,陛下也不會對我動殺心,但謝璟依然選擇違抗聖意,拿了謝衍,謝璟這樣做,與其說是救我,看着反倒更像公報私仇,鐵了心想讓謝衍不痛快。再者,謝璟這樣鬧,陛下居然都隨着他去了,謝璟手中的權力之大,恐怕早不止一個刑部侍郎了。
終於晃回到家門口,我把眯着眼點頭的時逸之推醒,撩袍跳下馬車。
時逸之攏了攏披在他身上的,我的外袍,擡手捂住嘴打哈欠:“明天早朝別再跑神了,聽聽陛下怎麼處置謝家。”
我道:“好。”
轉身走了兩步,時逸之的馬車沒動,我回頭去看,見時逸之正撐着下巴直勾勾地看我:“你是不是不大高興?”
我扯着嘴角笑一笑:“沒什麼不高興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就算謝家垮了,那也是謝璟自己算計垮的,我一個外人,真沒啥說話的份。
但,多少有一點不是滋味。
畢竟,如果謝璟沒有半路換人,現在蹲牢房受罪的人一定是我。就算謝璟是順手救我,我也很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