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逸之大睜着眼, 兩顆眼珠跟碧玉球子似的泛着幽光,映不出人影。我被他這副怪誕模樣嚇到,後知後覺地轉頭去看神醫。
神醫被我盯着, 勉強扯起些嘴角, 深吸一口氣, 道:“壞了, 夢裡醒的不是人, 是子蠱。”
子蠱醒則人眠,神醫說,接下來的這幾個月, 子蠱都會在夜裡甦醒,真正的時逸之則會在白天裡陷入沉睡, 直至他體內的子蠱被藥性完全壓制住。
再具體的我沒有聽懂, 我只知道, 我得和一隻蠱蟲同牀共枕幾個月。
觀音菩薩老天爺,我當初怎麼就那麼手賤呢我……
神醫到底沒走, 原因是他對我不放心。再有,甦醒的子蠱會認它睜眼見到的第一人爲主,所以我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成了它的主人,走到哪裡都被它跟着,就和小雞崽子跟老母雞似的。
於是這日子又過去半個月。
與時逸之那個活祖宗相比, 子蠱很溫馴, 並且, 起初不大會講話。大約是已經認我爲主的關係, 常常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從不違逆,例如我叫它不要沒事尋死, 它便真的睜着眼睛乖乖在牀上躺了一夜,我要它多吃些時逸之從不碰的生菜,它便真的能吃掉一盤子生菜。連神醫都來打趣我,說什麼乾脆放棄治療算了,現在這隻子蠱除了習慣晝伏夜出不太方便,其餘的,哪處都比時逸之讓人省心。
是挺省心,但到底不是時逸之。
沒有以往那些小算計,也沒有變了調的冷嘲熱諷,最要緊的是——沒人陪我說話。
我讓子蠱幫我抄書,它一定垂着眼答是,絕不會如時逸之那般挑起眉梢,轉頭拿沾了墨的筆尖點我下巴。我讓子蠱幫我煮茶,它不肖三刻便能煮好,絕不會像時逸之那樣,趁我喝水的功夫,使出吃奶力氣捶我的背。
神醫說我這個人賤骨頭,我覺着,他說的這話很有道理。
子蠱不通人氣兒,我讓它笑,它便立刻往上扯一扯嘴角,眼裡仍然霧濛濛的沒什麼情緒,不似時逸之能笑出滿眼的水與星,十分無趣。故而,這半月我過得很煎熬。
夜裡,我與子蠱在桌旁正襟對坐,它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放,我撐着下巴打哈欠。
不敢睡,只有我醒着,我的命令纔對它有效果,如果我睡過去,它一定又不知道跑哪裡尋死去了。
但是近一月睡不好覺,我實在有些吃不消,沒撐過一會看東西就開始重影。就在我第一十八次打盹磕到腦袋的當口,狀似瘋癲的神醫忽然踹門而入,手裡攥着一把草,眉飛色舞:“有辦法了!有辦法快些治他了!”邊說邊把草往時逸之嘴裡塞,被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我皺着張臉,呵呵笑道:“敢問神醫,這又是什麼東西?”
神醫鍥而不捨地要喂時逸之吃草:“說了你也不懂,總之這玩意很有用,快讓它張嘴!”我想了想,吩咐子蠱自己把藥草吃了。神醫抱着胳膊等子蠱吃草,眯起的小眼睛裡透着戲謔:“喲呵,這真挺聽話的啊。”
我只得再幹笑兩聲。子蠱坐在那裡乖巧地嚼着藥草,沒吃到三口,忽然眯眼打了個晃,給我嚇得立馬便衝過去把它按桌子上了,神醫眼前又一亮。“有戲!你多和它說說話,大概能早點把人叫醒。”頓了頓,擼起袖子邁出門:“我嘛,我就不杵在這兒打擾你倆咬耳朵了……”
我順手就往門口砸了個硯臺。
再低頭,見子蠱正順從地伏在桌子上,呼吸清淺,悶不吭聲。我搖頭嘆氣,放輕力氣把它扶起來,哄孩子一般和它絮叨起我與時逸之以往的那些事情。橫豎乾等也是犯困,不如聽神醫的話,權當給自己找點消遣。
我說:“你記得我送你那根銀簪子嗎?其實,那會兒我是鑽狗洞遛進你們家看小娘子的,結果碰巧就拐進你房裡,你小時候生的可好看了,像個女娃娃。”女娃娃仨字一出,時逸之眼裡的霧散去一層,我大喜,上前攥住他的手,繼續道。
“還有十幾歲那時候,你以幫我作弊爲條件,讓我上樹掏鳥蛋給你吃,我卻非得冒着被我爹打板子的危險不屈服。你氣極了,居然肯擼袖子親自上陣,最後踩到枯枝,一頭從樹上栽下來。”時逸之皺起眉,壓着嗓子呼嚕了一聲,貓兒似的,我再接再厲道:“從那往後,我就知道你比常人更容易受傷,也更怕疼。還有六年前……”
“六年前,因爲我不答應教你功夫,你居然放狗咬我……”越說越精神,我喝一口熱茶潤嗓,索性就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全吐出來了,也不曉得說了多久,時逸之聽着聽着,忽然轉頭看向我。
時逸之轉頭的功夫,正趕上我提起婉月樓新收的兩個西域舞姬。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們胸大腰細,一水的翠藍衫裙,走一步搖三搖,腳踝一串銀鈴叮噹作響,比之中原女子少了三分端莊溫雅,卻多十二分的野性趣味,別有一番風情。
我說的興起,時逸之一把抓在我腿間一個不大好描述的地方,面無表情地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啞:“舞……姬?”我整個楞住,半是驚喜半是驚嚇的去看時逸之的臉,很不幸,依舊很麻木。
我只好顫巍巍的去掰他的手。“你……你現在到底是誰呀?”時逸之茫茫然擡頭,似乎也弄不明白爲什麼要伸手抓我的命根子,遲疑着鬆手,卻在下一刻募的攥緊。我嗷了一聲。
我望着時逸之那張一本正經,甚至有些呆滯的木頭臉,臉憋通紅,動都不敢動。
僵持老半天,我忽然靈機一動,舉手發誓道:“我沒盯着她倆看,絕對沒有。”時逸之果然鬆手,被我匆匆忙忙地反握住,指腹刮到他手心處的那塊疤,住了一住,忽然就什麼都不想說了。
不論早晚,萬幸時逸之會清醒,若是……若是如謝璟那般瘋一輩子……我實在不該再有什麼奢求了。
再灌一杯茶水靜心,方纔被時逸之抓的心癢癢,幾乎快要把持不住。正出神間,時逸之的臉在我眼前放大幾個號,往左歪頭,仍然是那種很茫然的神色:“主人……?”我哽了一下,嘴裡茶水全噴在時逸之身上了。
時逸之臉上掛着水珠,又喊:“主人……?”他爺爺的,現在又是個什麼情況?
我摁着天大的火說:“你坐回去。”
時逸之不退,反而更往前湊一湊,往右歪頭,手背貼上我的臉:“燙。”舉手投足間都是時逸之的習慣,神態語氣卻是子蠱的,十足詭異。
門縫裡鑽進股怪風吹熄了蠟,我咬咬牙,把心一橫:“當真不回去坐?”時逸之探頭親上我的眉梢,碰一碰就走,孩子似的。
剎那,腦子裡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崩了。
打從時逸之開始治病,我就被神醫趕去偏房當和尚。再後來子蠱甦醒,雖說我爲了方便照看他搬回來了,但成天瞧着他那副活死人模樣,我實在沒心思多想什麼。至於今晚這般……
我眯一眯眼,伸手摟住時逸之的腰,湊到他耳旁輕聲道:“這會兒,你究竟是誰?”
時逸之往後縮一下脖子,眼裡的那點幽光忽明忽滅,許久之後,終於全融進月色裡,卻又緊接着漾起一絲漣漪:“你竟看不出來我是誰?”天!神醫果然很神!
是夢也認了,這深更半夜的,天時地利人和全佔了,再忍下去就是個孫子!我當機立斷,直接對準時逸之的嘴就啃了下去,時逸之也不是個含糊扭捏的人,一面和我對啃一面伸手要扒我的衣裳。行軍打仗最忌諱丟掉主動權,我一把反擰住他的手,從頸窩一路往下啄過去,該摸的該伺候的都照顧到了,拔了三根短刺,正要換上一杆長.槍。
臨門一腳,時逸之趴在桌子上,猝不及防地踹了我一個趔趄。
我坐在地上,頗震驚的看向時逸之,這人蹙眉攏好衣裳,嘶了一聲:“原來……辦這事兒會這麼疼的……”嘀咕到一半,紅着眼圈往我腿間一掃,抿脣命令道:“本公子不幹了,從今往後,除非你躺在下面兒!”
我:“……?”
……神醫,我現在問你再買一顆能封痛覺的藥,來得及嗎?
忙活一個多月,總算把時逸之的痛覺找回來了,夢遊症也給治好了,而我則被趕去偏房繼續當和尚,皆大歡喜。
閒來無事,悶在偏房抄佛經的功夫,我不由想到——其實當初我與時逸之在牀上挺和的,和的不能再和,哪有什麼不和之說?怪不得神醫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唉,這會兒才注意到,原來我也能寫出這般好看的字了。
南無阿唎耶。婆嚧吉帝,爍皤羅夜,娑婆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