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自己死了, 沒想還能醒過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時逸之正在一旁神情複雜地看我。周遭光線很暗,頭腦仍然很混沌, 我費力地轉動脖子, 仰頭對上時逸之的眼。
時逸之嘆息道:“還不肯承認你對謝璟有情麼?”
我皺一皺眉, 好半天沒能反應出個所以然來, 只好狐疑地盯住時逸之不放。他大爺的, 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我在哪兒,我是怎麼活過來的?方纔聽時逸之問的那句話,是他腦子有問題還是我耳朵有問題?
緩了一會, 我道:“……你說啥?”喉嚨疼得像被火燒過一樣。
時逸之看着我,再道:“你對謝璟還有情。”
我愣了愣, 頹然道:“沒有了, 你總不信我。”
時逸之挑起眉, 目光往下釘在我小腹處:“若無情,以你的功夫, 會被他悄無聲息地潛至身後,捅一個透心涼?”
我張了張嘴,這才覺出肚子上的皮肉正陣陣抽疼,想動一下都難。頭疼欲裂,手腳冰涼, 原來不是活了, 是半死不活。
我再把頭恍恍惚惚地轉回來, 不說話了。
時逸之等不到回答, 權當我默認, 臉色一瞬有些白,起身想走, 被我艱難地出聲喝住。
我撐着爛鐵一樣的嗓子說:“傷我的不是謝璟,是尤三。”
時逸之皺起眉,看模樣有些疑惑。我只得再道:“是那個假的“景鬱書”。”
時逸之看了看我,又坐下了:“怎麼回事?”
我道:“逸之,我爹孃沒了。”話到此處有些喘不上氣,我闔眸緩了好一會,時逸之忙攥緊我的手,聽我咬牙繼續道:“宮裡傳旨說我家通敵,證據確鑿,格殺勿論。我……我實在震驚,一時愣住,誰料被尤三鑽了空子,從背後捅了一刀,再醒來就看見你了,其中究竟發生何事,我不知道。”
話畢,時逸之一整個石頭似的愣住,與我當初回府後的反應如出一轍。
當初是怎麼回事來着?似乎是……我扛着佟小寶匆匆忙忙地回府,進門沒見到活人,只有幾口橫在院子裡的白棺。
最要緊的是,拿着聖旨的不是海公公,而是尤三。
尤三與我打了個照面,眼珠轉到我扛在肩膀上的佟小寶身上,笑的帶點黠促:“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免去我不少功夫啊。”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轉頭看去,林叔往前直着身子砸在地上,雙目圓睜着,似乎已經沒氣了。
尤三往前踱了兩步,揚手指着一口棺材對我道:“這口最氣派的棺材是你的,不要再做抵抗,認罪伏誅,速速去陪你爹孃吧。”頓了頓,展開手中聖旨慢慢地宣讀。
其實我沒大記住聖旨上說的什麼,我當時已經麻木了,只靠着本能往另外兩口棺材處一步一步地挪,待挪到地方,還未來得及低頭看清我爹孃的臉,下腹忽然一涼,緊接着一陣劇痛,我回頭望去,見尤三正在我身後,手中拿着一把刀。
視線慢慢地模糊了,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彷彿模糊的聽到尤三說:“夏侯一脈通敵叛國,現已伏誅。”
佟小寶似乎被嚇到了,木着一張臉沒有動彈。
再之後的事情,我就一點兒都不清楚了。
我將能記起來的與時逸之從頭到尾講過一遍,末了問道:“所以,這是哪裡?”
時逸之抓着我的手,力道之大,彷彿是要捏碎我的骨頭:“這是謝家的一處私牢,謝璟怕我的消息和門路,知道普通牢房關不住我,就把我關到這裡來了。至於你……你是昨天被人擡進來的,傷口已經處理過。謝璟也來過一次,他還和我說,如果想你活,就當夏侯謙已經死了。”
我眯一眯眼,原來我已經“死”了。
時逸之垂眸艱澀地道:“你爹孃的事,你……你節哀順便吧。”安慰的話沒說完,他自己倒先紅了眼圈。
我道:“沒什麼的。”語調平平的沒什麼起伏。打從記事開始,我爹就不停地對我說,人總有一死,尤其是他這種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拼殺的人,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讓我千萬別去他墳前哭,吵吵鬧鬧的惹人心煩。
我打小就不愛聽我爹的話,但這回我想聽。
我不能連這一點兒都做不到。
許久無話,時逸之重新擰了個帕子搭在我頭上,幽幽地道:“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我聯繫不到外面,做不了什麼。”
我點點頭,時逸之的關係網十分可怕,不止有朝廷的人,還有很多混跡江湖的奇人異士,難怪謝璟要防他。照這麼算,謝璟至今還肯留着我和時逸之的命,不得不算優待。
夜裡起了燒,我在鋪了乾草的小牀上瞪着眼珠子睡不着覺,時逸之就躺在我身側,睡得也不算很安穩。
直到眼珠子瞪酸了,我轉頭對時逸之道:“我餓了。”
時逸之閉着眼:“忍着吧,說來稀奇,今天居然沒有晚飯,往常都是準點兒送的。”
原來只是今天沒有。我暗暗地鬆一口氣,好歹時逸之沒在這兩天被餓着。傷口已經疼木了,隱約有些癢,我想了想,伸手去碰時逸之的臉。“你起來。”
時逸之轉頭看我,神情很憤怒:“你自己不睡,還不讓別人睡?”
我皺眉道:“我傷口疼。”
時逸之果然起來了,半個身子趴在我身上,低頭仔細地查看:“沒裂開,你抻到哪裡了?”
我氣息微弱地道:“你往上面來一點,我沒力氣說話了。”
時逸之順從的擡頭,耳朵貼在我脣上,我深吸一口氣,擡手箍住他的後腦勺,嘴對嘴親了上去。
時逸之僵硬地瞪大雙眼,估計是怕壓壞我肚子上的傷口,一動不敢動,直到我把舌頭底下藏的那枚藥丸給他渡過去,之後鬆手,時逸之都是一個木頭人的狀態。
時逸之愣了一會,扒着牀沿嘔道:“什麼東西……”
我耐心地解釋道:“別怕,只是一種能封痛覺的藥。我知道你怕疼,被關在這麼個鬼地方,雖說現在能吃到好飯好菜,但誰也不曉得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你從小就怕疼,我……我說過不讓你再受傷,但我做不到,只好不讓你疼。”
時逸之見了鬼似的看我,半點沒有感激意思:“我日你大爺!你怕不是個傻的吧!你自己說!咱倆現在誰比較像那個疼的快嚥氣的?!”
我道:“就因爲太疼了不好受,才提前餵你吃藥,以防萬一。”
時逸之瞪我,我也瞪他,只是比他少了幾分氣勢。我倆就這麼大眼對小眼地瞪了好一會,牢門咯吱一聲開了。
謝璟提着盞油燈踱進來,先扯了時逸之鎖在牆上,而後學着時逸之方纔那樣,坐在牀邊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直看的我渾身發涼。
謝璟輕聲說:“原本是打算把你殺了,但我瞧見你肩膀上那個小賬房了。”
我愣了愣,想起佟小寶那張與謝璟有七分相似的臉,心裡咯噔一下。我想,謝璟怕是和時逸之一樣,誤會了。
果然,謝璟頓了頓,再道:“你是幫我最多的人了,我不想殺你,但夏侯謙功夫太好了,我不能放他活着。”
我忙道:“那個小廝其實……”其實是你弟弟。
餘下的話沒說完,嘴裡被塞了根木條,手腳也都被捆住。謝璟對我眨了眨眼,忽的一笑:“你放心,那小賬房已經被我送走了,事成之後,我會放你們去找他,所以,委屈你……”謝璟說着話,從懷裡摸出把小刀。
我忽然有一些不大吉利的預感。
謝璟笑道:“委屈你斷隻手。”話畢用小刀貼着我右手腕往上刮,割開皮肉,挑斷手筋。謝璟說:“我真是很怕你的刀槍棍棒。”
我疼的滿身都是冷汗,因爲疼繃緊肌肉,還倒黴催的扯裂了肚子上的刀傷。謝璟給我包紮過後,起身把時逸之從牆上放下來。方纔時逸之沒出聲,直到這會我才注意到,這小子早把手心抓爛了。
早知道就不給他喂那種能封痛覺的藥了。
三個人誰都沒說話,謝璟最後看了我一眼,提着油燈走了。時逸之跌跌撞撞的撲到我這邊來,十分慌亂:“你大口的吸氣呼氣,就不疼了。”
我沒忍住樂出聲:“時逸之,我是被挑斷手筋,不是生孩子,爲什麼要吸氣呼氣?”
時逸之怒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我耍貧?”
我頂着滿頭的冷汗,眯眼去看時逸之的臉,我說:“手斷了就斷了,真正讓我想不開的是——陛下居然真肯點頭抄我的家。”
我道:“所以,我折騰這一通,究竟是爲的什麼。”我爲的是大楚不起兵戈,如今卻被判了個通敵的罪名,想想也很可笑。
時逸之抓着我的右手,那隻手已經沒什麼知覺了,並不能如往常一樣的與他十指相扣。時逸之抓着我的手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記着你和我說……去傳旨的不是海公公,而是尤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