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日子也可以這樣淡淡的過下去,雖然有很多的遺憾,也會有一些不滿。但他給的寧靜畢竟是她想要的。
沒有閻裳,沒有皇宮和暗部,而這世上也沒有周琅……就這樣平平靜靜不被任何人找到,只是想這樣而已。
只是這世間卻太多變數,而她也沒有想到,這變數竟來自她幾乎已經忘記的衣若雪。
三更半夜裡有人敲她的窗戶,姿姿起先緊張了一下,隨即想到若是她被找到,來人恐怕不會這麼客氣。她定了定神去開了窗戶,大概怎麼也沒想到踏月而來的人會是衣若雪。
“換身不顯眼的衣服,跟我來。”
不等姿姿迴應他已經奔進夜色,姿姿默了一下,看着他黑夜裡的一身白衣……叫別人穿的不顯眼點,自己卻搞這麼醒目?而且——他先說明一下要帶她去哪裡好不好?
也不考慮一下她跟不跟得上……
姿姿硬着頭皮追出去,她的輕功着實有些蹩腳,就算把十五交給她的都記住卻沒什麼實用經驗,好在衣若雪的武功也不怎麼高——或許他武功還算可以的,只是姿姿一直以來見到的都是暗部培養出來的精英,想比之下衣若雪自然遜色。
遠遠看着衣若雪落地,她跟了上去,壓低聲音問:“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我在衣莫染房間前面那片小竹林裡發現一個暗道,你不想一起去看看?”
“……爲什麼要找我……”她現在只想平平靜靜過日子,至於衣莫染的背景,重要嗎?而秘密之所以爲秘密,想安生過日子的還是不要好奇心太重的好。姿姿有點想要閃人,然而衣若雪卻似乎發覺了她的意圖,一把抓住她的肩沒讓她走的成。
“衣莫染的真實身份,難道跟你就沒有關係?這裡你,和我,是最該關心這個問題的人。”
可是她不太想關心啊……撓頭。
也不是不奇怪,自己的好奇心都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現在如此的安於現狀,僅僅想要留住眼前,其他什麼也不去想。
衣若雪卻沒放開她,抓着她就一起進了竹林。
衣莫染的房間在秦樓最深處一排,門外一塊小小的院子,再往前便是密密的竹林假山。衣若雪顯然已經觀察多時,長久以來心裡的懷疑他一定要得到證實,而姿姿,大概是唯一可以見證的人。
他摸索半天,果真在一個假山中發現了地道入口,姿姿的腳步微緩,仍是半推半就的走下去。姿姿依然在猶豫中,不知道自己該閉上眼睛繼續現在的生活,還是睜開雙眼。
臺階很快走到底部,衣若雪點亮火摺子,搖曳中眼前呈現的是一個地牢,雖然空無一物,卻依然瀰漫着陳舊的淡淡血腥。
姿姿只覺心裡微微一沉,任誰也該明白,一個單純的秦樓樓主,不該與這種地方聯繫在一起。
“他果然不是大哥!他——”衣若雪的聲音好似突然的斷絃,人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姿姿的心竟異常平靜,似乎這樣的場面之後也無非就幾種境況。她緩緩轉身,倒是頗爲意外的看到衣若雪倒下的地方,站着的人卻是柳稚。
那個有點八婆有點大嘴巴的俊俏少年。
在柳稚之後緩緩走進地牢的人,毫無意外,正是衣莫染。
他似乎本已睡下,外衫只匆匆的披着,踱步走進時柳稚已經點燃了地牢牆壁上的油燈。他看看地上的衣若雪,擡頭,淡淡望着姿姿。
“你不該跟若雪一起攪進來的。”
姿姿勉強笑笑,“我本來也不想的。”
“柳稚,把若雪擡回房間,替他把衣服換了。”吩咐過柳稚,他再次看向姿姿,“今晚的事,希望你當作沒發生過——至少對若雪如此。”
“你要對他否認到底嗎?他明明已經看到——”
“他只是胡思亂想的太多,做夢罷了。”衣莫染表情都未變一下,淡淡打斷她。
“他不會相信。”
“但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他不是在做夢。”
燈火明滅,搖曳火光中衣莫染的臉看起來那麼不真實,彷彿遙不可及。姿姿發覺自己並不意外,她從沒有忘記初見時的衣莫染,那個會在上一刻還和善微笑,下一秒卻扼住她喉嚨的冷血人。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地牢裡帶着微弱的回聲,“那麼你,真是衣莫染嗎?”
衣莫染靜靜看着她,嘴角緩緩一個無奈的微笑,只有這個笑,在這陰冷的地方突兀的真實。
“我不是。衣莫染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如大夫曾經對他的預言一般,沒有活過三十歲。他死前將這個身份借給了我,但是,卻沒有還他的一日。”
姿姿似乎懂了,“所以,你要將這一切還給衣若雪。”
衣莫染臉上若有似無的一個笑,似乎與平日不同,那不屬於“衣莫染”,而屬於這外殼之下,早已沒有人記得的人。
那笑容轉瞬即逝,換上淡淡的疏離,“過了今夜,你就都忘了吧。”
姿姿忽而擡起頭,“既然要忘,那告訴我你心裡面究竟怎麼想你和我之間的事?爲什麼那日你不拒絕?”她有一種預感,今夜過後,他仍是衣莫染,她也仍是卓姿姿,但他們之間,再不能回去那毫無芥蒂的寧靜。
“姿姿,”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我爲何成爲衣莫染,作爲另一個人活下去已不想再提及。但自從成爲衣莫染的那一日,就已經放下過去,只想平平靜靜的過完人生。在我知道羅剎已死,而你卻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曾以爲你和我是一樣的。拋棄過去,安穩度日,有一人陪伴足以。”
姿姿的心微微動了動,在衣莫染的淡然中她從未看到過他的內心,從未想過,其實他的願望也一樣簡單。
“但是我似乎看錯了——你的眼裡沒有血光,不該是羅剎那般的女子。平靜之於你只是一個逃避之所,你的心裡,從未拋棄過去。”
姿姿用力搖頭想要否認,衣莫染卻淺笑搖頭制止了她,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彷彿直入人心,“卓姿姿,你的心裡,可曾真的沒有疑惑,沒有掙扎?若是如此,爲何我眼中的,只是一個不敢碰觸過去,充滿矛盾的女子?”
姿姿的心生生一痛,衣莫染的話像是將她層層剝開,帶了鮮血淋漓。
他伸手捧了她的臉,那暖暖的掌心,是從未有過的親近距離,“卓姿姿,若無法真心放下,你遲早是要回去面對的。介時,這暫時的逃避之所,便再容不下你。”所以,他纔不遠不近,保持着距離,收留了姿姿在他的生活中,卻不肯讓姿姿走進他的心?
“但若有一日,你當真能夠放下,我仍在這裡。”
她的心頭一暖,喉嚨卻好像被什麼堵住,只覺得滿滿的情緒都要溢出來。這大約是他所能給她最好的話語,她感受着淡淡的暖,卻也有絲絲的痛。
他們真的無法繼續了。屬於羅剎的十四年,在她的心裡成爲一個黑暗的空洞,即使無視卻依然存在。只要姿姿心裡一天還存在着那個空洞,她就一天無法真正放開,愛上別人。
原來,她再不是過去的卓姿姿。羅剎的一身傷痕在她身上投下了濃濃的疲憊的影子,即使一切重來,她卻回不到最初。
是取是舍,只有她自己能夠決定。
一夜無眠,天亮時姿姿覺得連生活都改變了,然而那只是錯覺,一切和昨天並無不同。除了她和衣莫染。
衣莫染沒有叫她一起吃早飯,她知道,她和他之間結束了。或者,從一開始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而衣莫染早已將她看透,只在一旁淡淡的看。姿姿覺得有點悲哀,她甚至分不清這算是衣莫染甩了她,還是從一開始她的心就背棄了衣莫染。
衣若雪似乎被衣莫染有意的隔離開來,他只找了姿姿一回,雖然有點不依不饒的要她正視前一夜發生的事,姿姿一律裝傻,最終衣若雪被人當作睡糊塗了給架了走。
吵吵鬧鬧的一攪和,便連傷感也不在狀態。
姿姿知道自己該好好的理清想法,關於羅剎,關於閻裳,她是真心的放棄還是一味逃避而忽略了其他。羅剎的記憶要繼續封存還是去正視——最終越理越亂,她承認衣莫染說的了,她就是一個矛盾綜合體。可是越想越不明白,她想逃爲什麼不能逃?既然逃了,那繼續逃不就結了?
很好,經過一夜的糾結,她又回到原點。
衣莫染再見到她時,略略帶了點意外與無奈,“我以爲,你該已經想清楚了。”
姿姿伏在桌上,抱頭揉着絲巾和自己短短的頭髮,“不是誰都能像你一樣清楚的想明白自己要什麼該做什麼啊,又不是一夜之間得道昇天——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做,更不想接觸有關閻裳的事情——連你也不想見。”最後一句聲音雖低,也足夠人聽見。
衣莫染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只是情境所致,順勢而爲,便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剝開了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外殼。
她的確可以繼續逃避繼續無視自己的內心,只是到逃無可逃的那一日又該怎麼辦?面對的,還不是另一種鮮血淋漓。
或許,這對姿姿來講太突然,不該逼得她太急。
“你該去散散心,免得鑽了牛角尖。”
“可是我沒地方可去……”
衣莫染思量片刻道:“你不妨也隨商隊去關外走走,我與一個往瑤江去的商隊熟識,那裡的氣候宜人風景也好,路途也不會太顛簸勞累。若是夏公子還在滿地,那裡離瑤江不遠,也可以繞路去看看他。”
他的提議倒是好的,只是姿姿一個人未免不安,衣莫染也想到這一點,“我會讓柳稚跟着你去,路上有他,你可以放心。”
姿姿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拒絕,默默點了點頭。
八月瑤江,九月滿地。
秋意涼時,姿姿纔再次回到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