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惴惴不安地立於廳中的李斯和張仲曜二人,陳德沒有說話。他不開口,二將也不敢擅自出聲,花廳之外的僕傭都不敢進來打擾,只遠遠地侍立着。
良久,陳德方道:“仲曜,前日吾與後主言,諸將之中,蕭九、李斯與汝三人可做得丞相,汝可聽見了嗎?”張仲曜點頭道:“是,主公擡愛,末將慚愧。”他聽出陳德語中有沉痛之意,心中更是羞慚。李斯乃是初次聽聞此語,心頭一陣悸動,出將入相,離自己僅僅一步之遙,不免有些暗自懊悔此番擅自行事。
“你們兩個跟隨吾也有許多日子,吾亦以腹心骨肉待之,”陳德頓了一頓,沉聲道:“可是這次,着實令吾失望。”嘆了口氣,“到現在,你們可知道錯在何處?”
李斯思索片刻,答道:“吾等不該擅自行事,聯絡諸將,不該算計周後,有辱主公清名。”見陳德搖搖頭,張仲曜道:“吾等不該企圖灌醉主公黃袍加身。”
陳德點點頭,沉聲道:“汝二人身爲吾心腹大將,卻聯絡諸將,違背體制規矩,對主上以謀相逼,以力相強,此乃亂國取禍之道。”他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黃袍接下來披在座椅背上,走到張仲曜李斯面前,厲聲道,“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倘若上行下效,連登基即位這等大事亦如此荒唐兒戲,國中士民豈能循規蹈矩,各項律法,規矩,裁判所成例所積累的威信蕩然無存。安西原本紮根在蠻荒邊鄙之地,文教匱乏,再沒了規矩律法,豈不叫東面宋人嗤笑我等乃是蠻夷之邦。焉知晉陽行宮,不是前唐骯髒之肇始?陳橋兵變,便是斧聲燭影之因。”
見二人皆赧顏不語,陳德方道:“算計周後,你二人誰是主謀?”張仲曜嘴脣微動,卻聽李斯沉聲道:“是吾。”陳德點點頭,道:“此事須得有個交待,你便就卸去教戎軍指揮使吧。”
李斯臉色一暗,張仲曜亦悚然動容,聽陳德又道:“高昌回鶻、黑汗國屢有兇徒在西域挑釁,有道是先禮後兵,仲曜欲將功折罪,便爲吾出使大食國都城巴格達,告訴那裡的哈里發,西域是吾華夏之西域,不容他人染指,若是大食國再屢次三番支持高昌回鶻與黑汗,吾必揮師西進以報之。這出使是假,窺探其虛實是真,你可一路觀看其地形、軍情,刺探敵酋之間的利益糾葛,大食立國已經數百年,內裡必定不是鐵板一塊,當分化瓦解,不使其上下齊心與華夏爲敵。”
張仲曜心頭微鬆,雖然聽聞大食國極其強大,這趟出使等若是去宣戰的,過程必定艱難,大食人生性殘忍,不可理喻,此番出使當誓死以維護華夏國體,是否生還也是未定之數,但比起李斯被免了軍職而言,還是要輕上許多,暗暗爲自己沒有站出來分擔此事而懊悔。
正當李斯心灰意懶,張仲曜滿懷愧疚之際,陳德又道:“現在府庫財賦從軍士和城市商會兩個地方收上來,都是自己呈報,原來的州府文官稅吏被排斥在吾安西軍體系之外,對錢糧之事不敢管,也無力管,眼下諸軍都奮身報國,甚少貪墨錢糧財賦,商人雖有偷漏稅額的,也還不敢太過分。但凡事皆怕積重難返,李斯,”聽陳德加重了語氣,因爲革職而恍恍惚惚的李斯頓時精神過來,聽他又道,“你卸了軍指揮使以後,去籌建一個稅吏府,人員但宜精不宜多,從原有的州府稅吏,左丘先生那兒的文士,以及軍情司中選拔,專司糾察貪墨錢糧及偷逃稅款之事。若遇到偶爾少繳錢糧的,便給他一封公函,着他及時上交,若是干犯國法的,則由稅吏府延聘訟師,在巡迴裁判所告發此人,將之繩之於法。這籌建稅吏府乃是極重要的差事,你有什麼不明之處現在便可說來聽,期間也隨時向吾稟報進展。”
聽陳德又將重任交託,李斯不禁精神一振,他思來想去,這稅吏府主要還是負有查探之責,若是真有作奸犯科之輩,在巡迴裁判所面前,稅吏府的訟師與那被告者乃是對薄公堂的關係,真要處置誰也是裁判所的權責,於是李斯秉道:“主公的意圖,臣大體領會了,有兩點尚需主公明示。一是當前各州稅制稅額皆不相同,稅吏府是否有重新規劃,統一稅制之責,二是現有州府稅吏及左丘先生處文士人數少,有的還不堪用,可否由稅吏府張榜延聘善於理財的人才。”他說完便忐忑不安地看着陳德,第一條實際上大大擴張了稅吏府的權能,而張榜延聘人才更是公開的擴張稅吏府的人事班底。
陳德沉吟片刻,沉聲道:“雖說各地情形不同,但國家制度還是要慢慢統一起來,否則負擔不均,何以服衆。當前各州稅賦暫定土地稅、礦稅、商稅、工稅、市稅、關稅六種吧。土地稅按照按照二十稅一制,工稅則十稅一。礦稅由煤、鐵、鹽、金、銀、玉礦的開採權競標而得。針對沒有固定店鋪的商戶,按人頭徵行商稅,有固定商鋪的商戶,按照鋪子徵收固定的市稅。關稅在吾安西邊境設卡收取,入境的貨物皆十稅一,出境的貨物暫不徵稅。”
他見李斯在凝眉記憶,又補充道:“一人計短,衆人計長,這規劃吾也是信口一說,切記不可死記生搬,你下去找嫺熟稅制的胥吏做個方案,既要保證軍府財賦,又不可涸澤而漁,致使士民怨聲載道。再者,銓選稅吏之事倒是可行,不過務必要做到公開公正,可以仿效前朝科舉制,但不考詩詞文賦策論,專考經世理財之學,不可因私廢公,落了吾安西吏治的名聲!”
李斯又道:“若是銓選出來的稅吏無法通過誰御二藝的考覈,不能晉身仕途,又該如何?”他雖還未正是上任,但知道爲手下人謀利乃是坐穩上位的關鍵,陳德劃分的士人與蔭戶的分野,絲毫不下於宋國的有功名的讀書人與普通百姓之間的地位差距,若是稅吏府的官吏每日出去見着軍士都低頭繞路,李斯這個稅吏府首任長史的的脊樑骨只怕都要被下屬戳斷了,誰肯爲他賣命分憂。
陳德見他眼中又有些熱切之光,剛剛從軍隊體系中出來,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要與軍士階層抗禮,果然是一塊材料,點點頭,沉聲道:“尚武尚功乃國家體制,不容置疑。稅吏倘若不能晉身士人,可以如護民官一般,做吾的,也就是皇家的蔭戶,旁人不得侵犯。但若是沒有士人身份,不管官職做得再高,終身拜爵無望。”後來,他這話被李斯拿去作法,徑直給所有未入士的稅吏都發了一枚“皇家稅吏”的胸徽,後來連帶着具有文士身份的稅吏也以自稱“皇家稅吏”爲榮,而稅吏則作爲夏國新興的官僚集團的先驅,被軍士們戲稱爲看守國庫的忠狗。
“主公,治國之道,當文武並重,現在考覈文士射御二藝的標準實在太過苛刻,合格者太少,臣爲國家社稷,斗膽建言,降低射御二藝的考覈標準,爲更多的文士打開進身之階。”張仲曜在旁便突然插口道,在陳德的文士標準下,安西各州縣陷入的文官陷奇缺的狀況,大部分爲官府做事的文人都屈居蔭戶,雖然目前在軍士階層對地方控制力極強的情況下,文官集團顯得可有可無,但熟知史實的張仲曜卻總覺得有點憂心忡忡,眼下見陳德對李斯的稅吏府打開方便之門,便抓住機會進諫。
陳德看着張仲曜,嘆了口氣,道:“汝說的情形,吾已知之,只是國家尚武之風決不可更改。”他頓了一頓,控制住自己想要提及未來金國、蒙古帝國、後金國對中原文明如同狂風暴雨一般的摧殘,因爲在現在的安西軍上下來看,草原部落實在是夠不成威脅,而陳德看到的,則是幾十年,上百年之後,任何文明國度,一旦武風衰敗,便是被野蠻民族強暴和摧毀的下場。更何況,安西,連同大宋,便是在世界上最爲兇暴的遊牧民族發源的亞歐草原身側,在冷兵器時代兇暴的最後一頁,安西的軍事實力一直保持壓制着那些不服歸化的草原民族至關重要。“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句話反過來,恰恰應該是緊連歐亞大陸草原,與崇尚殺戮和戰爭的野蠻民族之間無遮無擋的華夏族人時時警醒自己的話。
“吾所制定的射御二藝考校,乃是爲國家蘊育尚武之風,此時談論功過爲時尚早,百年之後,便見分效。眼下的習文的雖然不能晉身士人,但只要選入如稅吏府這樣的國家機構,儘可納入吾的蔭庇之下。將來吾國的讀書人,有心做文官而不走武途的,自然會從小習練射御二藝,日積月累之下,文人達到當下的考覈標準應不甚難,而國家尚武之風已成。”
張仲曜見陳德執意不肯降低標準,只好不再說此事,領命告辭而出,與李斯一同策馬並轡而行,拱手道:“恭喜李兄,將來出將入相,便從今日始。”心中若有憾焉,暗道,主公莫不是惱吾明知有宰相前程,仍然不知自愛擅自行事,便將這稅吏府交給李斯去籌建,看來這趟大食之行,須得打起精神辦事,勿要讓他給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