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愛看熱鬧的天性千年不變,陳德率親衛分開鬧嚷嚷的人羣,來到一株大樹下面,只見一名衣衫不整地女子正癱在地上嚶嚶哭泣,面前一條軍漢持刀而立,刀鋒下垂,點點鮮血滴在地上。旁邊一個民戶打扮,面目猥瑣的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衣襟都被血浸透,一個郎中正在爲他包紮。
嵐州衙門胥吏幾乎全部在演武場周圍維持秩序,聞聽此間出了命案,捕頭汪德貴迅速帶着手下捕役趕到了現場。當場向在場衆人問明瞭案情。
行兇者段百里之妻室呼延嬀被契丹兵劫掠到朔州,被安置在專門供契丹軍糟蹋婦女的洗衣院中,這受傷者西門青隨着主子也光顧過一次。其後兩人皆被嵐州贖回,呼延嬀嫁與軍士段百里爲妻。不意西門青以宣揚她昔日在洗衣院中爲娼之事要挾,時時糾纏,欲逼奸呼延嬀,今日觀看演武時兩人又撞見,呼延嬀受其脅迫,與其在演武場旁邊大樹下相見。段百里在演武場中久候妻室呼延嬀不至,遂來尋找,卻見一男正拉着妻子便欲行奸,段百里怒從心起,抽出護身橫刀,一刀下去,將這西門青重傷,血流不止,眼看性命難保。
在場衆軍民都議論紛紛,有大爲解氣高呼殺得好的,也有氣憤填膺指責段百里暴起行兇的,更有口中不乾不淨責罵呼延嬀不守婦道的,莫衷一是。
嵐州行的是軍官兼理民政的制度,這段百里乃是橫陣營軍士,護民使佟留福當即向陳德指控他行兇重傷民戶,要將州府捕快將其看押起來,按律量刑。
聞訊趕到的橫陣營校尉石元光卻不幹了,俗話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嬸可忍叔不可忍。這石元光腦子靈活,知道不可明擺着干犯律例,便向陳德秉道:“大人明鑑,吾看這呼延氏頸項間瘢痕猶在,顯見那西門青逼奸不遂,正待行兇殺人,這段百里及時趕到,只需慢了一步,只怕倒斃當場的,便是這女子了。其時緩不濟急,只有手起刀落,讓這奸人無力爲惡,一時下手重了點,卻也無法可想。”他一口將西門青的逼奸咬定爲行兇,在律例上邊大有商榷,如是逼奸未遂,那苦主錯手殺人便嫌稍重,少不得要受刑律責罰,如西門青正在行兇乃至殺人,那爲救人而取其性命也是尋常,現代所謂“正當防衛”者也。
佟留福聽他振振有詞,反問道:“這婦人有把柄在其手上,西門青既然已經耐着性子糾纏許久,怎會今日突起殺心?”
石元光微微一笑,答道:“佟護民使又不是這西門青,怎知他今日未其殺心?”
佟留福怒道:“石校尉亦不是此人,怎知其起了殺心?”
石元光臉色一凜,道:“那呼延氏頸上掐出的紅斑便是證據!”
這是旁邊正在接受郎中治療的西門青有氣無力地喊道:“大人冤枉啊,我真的沒有想殺人!”
石元光卻不屑地笑道:“州府大牢裡的兇徒,有幾個不喊冤的?”
這石元光與佟留福在陳德面前相持不下,圍觀的軍民越來越多。事已至此,陳德卻再也不便將這幹人犯帶回府衙再行審訊,那樣不管審出什麼結果,偏袒了段百里,有失民心,偏袒了西門青,更失軍心。想到此處,陳德轉頭看向進士樑左丘,只見他也是一臉苦笑。國法固然可畏,要知道這軍士常年在外征戰,家眷獨守空房,若是心憂後院起火,這仗也不用打了。
“兩位說的都有道理,西門青當時是否有殺人之意,大家都不知道,現在他本人也無法辯白。”陳德暗暗好笑,明明是審段百里殺人,怎麼變成西門青殺人了,這石元光當真是個人才,“常言道,一人計短,衆人計長。本案事實疑惑難明者,不妨請衆人一同品評。”
見在場軍民都看向自己,陳德笑道:“既然事關軍民兩方,那就請六位民戶,六位軍士,組成十二人的陪審團,共同來幫助本官判斷,這西門青到底是否有殺人之舉,也就是間接判斷軍士段百里這下手一刀,是否合適?”他頓了一頓,又道:“至於陪審的人員,本來應是抽籤,既然沒有那麼多合用的竹籤,那就以擊鼓傳花之法選出吧。”
擊鼓傳花乃是中原常用作樂之法,常用來勸酒賦詩,不了今日被陳德拿來選拔陪審團員。牙兵將原本授予大比賽場奪魁者的精鍛花球交與陳德,陳德命軍民分立兩邊,石元光與佟留福分別以絲帶矇住雙眼擊鼓,花球便分別在兩側軍民中傳遞,每當鼓聲停止,手上落着花球者便被牙兵領出作爲陪審團員。如此這般一共選出十二人。
見陪審團員都以站好,陳德微笑着問那仍然呆立着的段百里道:“你看這些個陪審團員可有信不過的麼?只要有儘管指出來,吾再用擊鼓傳花之法另選他人。”此言一出,外面民戶不免竊竊私語,這個指揮使大人不免還是偏袒軍士一些。
段百里剛纔錯手殺人倒還沒有什麼,他在戰場上殺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一時間難以接受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在朔州爲娼過的,甚至連娼妓都不如,眼見她楚楚可憐地坐到在地,思及平日千般溫柔體貼,不禁腦中一片空白。聽聞陳德問話,方纔醒起,看了一眼那高矮胖瘦各不同的陪審之人,沒一個自己認識的,便拱手道:“聽憑大人安排,小人沒有異議。”
陳德點點頭,又問已經包紮好傷口的西門青道:“這擊鼓傳花選出的陪審之人,你可有異議嗎?”他先問完軍士,又問這民戶,方叫人無話可說。
這西門青卻是個狡詐之人,知道能否報仇就在此時,他忍痛沉聲道:“多謝大人關懷,小人想知道這些軍士老爺和民戶當中,有無橫陣營中人,有無與這兇徒先前熟識的?”
陳德點點頭,詢問之下,軍士皆是別營之人,民戶倒有一個是橫陣營萌庇下的,於是西門青便要求更換此人,以擊鼓傳花之法又傳出一個民戶,乃是牙兵營治下的,這才作罷。
“衆位陪審軍民,適才兩邊辯駁說辭你等都聽清楚了嗎?”陳德問道。
衆人都轟然答是。
“現場人犯樣貌和各種證據你們都看清楚了麼?”
以擊鼓傳花法選出來的陪審軍民實際上都是位置比較靠前的,有的到達的時間比陳德還早,他們都從頭到尾清清楚楚的目睹了全部審訊的過程,聽陳德發問,又紛紛答是。
“那好,衆陪審軍民,本官便將主持正義的最終權利交到你等手上,請你們運用你們的經驗常識判斷一下,段百里錯手殺傷西門青一案,段百里到底有罪還是無罪?”說完之後,陳德便老神在在的看着那十二個被挑選出來之人交頭接耳了。
這時代雖然沒有宋明禮教,但漢人還是相當保守的,聽憑在場的軍民裁斷,只怕當場用口水也要淹死了那西門青,但如此一來,不免國法廢弛。如果一定要按照國法裁斷,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石元光乃是強詞奪理,治了段百里的罪,不但令奸徒囂張,軍民寒心,更大大有損陳德本人的威信。國法再嚴密,但平常老實本分的百姓有幾個會去細心鑽研?那些宵小奸詐之輩濫訴於下,貪墨愚頑之官逞欲於上,再嚴密的國法,也成爲傷害老實百姓的工具。陳德藉此機會建立起陪審制度,既大大分了主審的官員胥吏之權,又能使審判的結果爲最大多數的百姓所接受。可以說,一個由陪審團做出的裁決,未必是最合理的裁決,也未必是嚴格合乎國法的裁決,但絕對是一個公正的裁決,絕對是一個深得人心的裁決。程序正義大於實體正義,人心即國法,這就是陪審制度的真意。
“大人,結果出來了,十二位陪審員以黃豆綠豆投票,黃豆爲贊同段百里有罪,綠豆爲反對段百里有罪。最終結果一共有二人贊同,九人反對,一人棄權。”
牙兵營校尉李斯當衆將陪審員投票箱裡面的豆子倒出來,數清楚結果之後,還未等陳德發話,圍觀的軍民都歡呼起來。這時代也是有公審之說的,但絕對沒有像陳德這樣,將公正之權交還到百姓手上,真正的大快人心。沒有人會覺得自己做出的裁決是錯的,哪怕它真的錯了。一旦法律的最終公正被交到百姓手中,百姓就會自發信他公正。沒有百姓的信力,再自詡公正的法律,也不過是一種強權罷了。
雖然早已料到如此,陳德還是寬心地吐了一口氣,笑道:“既然如此,這段百里和他妻室便當場放了,意圖逼奸的西門青帶回州府大牢先行看押。”他向周圍歡呼的人羣揮手點頭示意,轉頭低聲對李斯道:“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經此公審,段百里在嵐州恐怕擡不起頭來,先讓他去張仲曜那裡呆幾年吧。還有,頒佈一道隱私保護令,凡有散佈他人隱私,又不相干我嵐州安危的,鞭笞一百下,匠戶營勞作三年。”現在嵐州的女性大部分都是買入的,誰也不知從前有何經歷,若是都像西門青這般以隱私要挾,不免人人自危。高祖不問陳平盜嫂昧金,取其大用,嵐州現在需要後方穩定,自然要將一切不穩定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
陳德頓了一頓,又道:“告訴百里,那個女人,他若不想要了,便給她一紙休書,想要的話,就好生相待,都是苦命之人,不要打罵。”說完便與樑左丘一邊走,一邊商量設立鄉校之法。
李斯匆匆走到段百里身前,向他轉述了陳德之意,段百里一愣,謝過李斯之後,凝望着陳德徐徐遠去的背影,一撩軍袍下襬,跪倒在地,重重地三個頭磕在地上。見李斯也已走遠,方纔嘆了一口氣,回頭叫那呼延氏一同歸家。
適才黃雯和周後等貴婦也都站在陳德身旁圍觀,這些女子自然同情那呼延氏,尤其是有類似經歷的朱惠蘭,雖說成婚之前,她便將自己從前之事全部告知辛古,但聽聞陳德頒下隱私保護令之後,也不禁偷偷捂着胸口鬆了一口氣,這時代的鞭笞非同小可,一百下足以致人死命,倘若僥倖不死,送到匠作營勞作三年累也累死了。陳大人這是在殺人滅口啊,朱惠蘭頗有些感慨地望着陳德的背影,她日日都聽辛古在家敘說陳大人如何英明,只有今朝,才真正深切感受到這人思慮之深。不但救了那段百里夫婦,懲治惡人,還一舉解除了嵐州未來的一個大患。
作者:說道陪審制度,大家往往想起辛普森案,全美國人都知道他殺了人,但陪審團偏偏把他放了。其實換個思維方式,這何嘗不是陪審員代表民衆對他的一種特赦,當時美國黑人大部分認爲對辛普森的審判乃是白人藉機在搞黑人,如果真的判他有罪,只怕得不償失吧。
陪審制度下有許多極端荒謬的案例,比如丈夫抱怨妻子撈到而殺了她,結果陪審團接受律師關於嘮叨可以威脅他人生命的說法,認定是自衛殺人。
但是,瑕不掩瑜,不用引經據典,只需捫心自問。採用陪審制度司法體系,與不採用陪審制度的司法體系,誰更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