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盧多遜,老夫好心暗示他趁早辭官,退隱避禍,他偏偏還不知死活。”趙普眼中閃過一絲厲芒,他與盧多遜之間仇怨極深,早就超越了同美相妒,文人相輕的程度。
當年趙普已經憑藉擁立大功官居丞相,盧多遜不過是一個小小知制誥,太祖趙匡胤改元乾德,趙普隨口應和,孰料第二日盧多遜便奏稱“乾德”乃是後蜀王衍用過的年號,一心彰顯新朝氣象趙匡胤氣得用筆墨畫花趙普的臉來羞辱他,還斥責趙普學識遠不及盧多遜。二人從此結下深仇。
盧多遜得罪了丞相趙普,爲避禍,投靠晉王趙匡義,兄終弟及之後,盧多遜的官職也水漲船高,對暫時賦閒失勢的趙普,他落井下石,頻下狠手。在盧多遜的壓制下,趙普的妻弟侯仁寶知在嶺南爲官達九年之久,侯仁寶害怕客死他鄉,請趙普幫他調回京師,不料盧多遜乾脆建議官家令侯仁寶討伐交趾,結果侯仁寶於次年死於嶺外。趙普之子趙承宗任潭州知州,他娶了皇妹燕國長公主與開國元勳高懷德之女,盧多遜心懷不滿,趙承宗返回京師成婚不到一月,就被盧多遜勒令回到潭州。
眼看多年的宿敵,和妻弟一樣,落得終老嶺南,客死他鄉的報應。本應感到高興的趙普心裡卻只剩下蒼涼的感覺,他這一輩子便鑽營於權勢之中,若說敢於開罪他,和他作對到底的人,除了這盧多遜,倒還真沒有旁人,眼看着他從年輕的進士一步步爬到炙手可熱的丞相職位,權勢熏天猶如自己當年,最後落得樹倒猢猻桑,家人流落嶺南,趙普反而生出一絲兔死狐悲的感覺。
“狡兔死,走狗烹啊。”他端起一杯湯暖的黃酒,一飲而盡,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對王侁嘆道,“盧多遜擔任兵部尚書以來,排斥異己,在兵部安插許多門生黨羽,他獲罪流放,牽連甚廣,兵部缺員甚多,你有哪些人要安插進去,改日開個條子過來吧。老夫得太祖知遇之恩,最後卻爲了權位薰心,做了昧良心的事情,在告老還鄉之前,聊盡綿薄之力,日後也好相見太祖於九泉之下。”
他這話令王侁驚喜不已,盧多遜倒臺,朝中政局動盪,滿朝門生故舊,這場十數年的丞相之爭的勝利者,趙普在急流勇退之前,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兵部安插幾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在下代武功郡王謝過丞相大人!”王侁沉聲道,趙普這個面子可不是賣給他的,說穿了,還是預備將來趙德昭成事,他的家族仍然有擁立之功。
“罷了,”趙普擺手道,凝望着亭子外面的一剪寒梅,嬌豔欲滴的白色的花朵,枝幹上覆蓋着皚皚白雪,“老夫此生觀人無數,自謂世事洞明,卻始終看不透西邊那位藩王。秘權與他打交道,須得小心在意些。眼下與遼國連年交兵,西北不可有事,朝廷應當能撫則撫之,可惜......”趙普嘆了口氣。
“下官明白。”王侁恭敬地答道。
“當下曹翰統領大軍駐屯西北防備着他,但曹翰遲早要調回來謀幹大事,屆時西北防務萬萬不可空虛下來,讓此子趁隙而入,奪取關中,這天下氣運,興許就此逆轉了。”
王侁點了點頭,沉吟不語,顯得心不在焉,趙普眼神一凝,端酒杯,沉聲道:“秘權,你莫非是在爲武功郡王擔憂?”他頓了一頓,喝了口暖酒,嘆道,“原本李代桃僵的好計,現在變成脣亡齒寒了。”一口又飲了杯黃酒。
王侁見着趙普神情,心中一動,站起來道:“晚輩苦無良策。老相國胸懷社稷,還請看在太祖皇帝面上,指點一計,相救郡王!”正正地施了一禮。
趙普坦然受之,讀書人所謂爲帝王師,這是應有的尊榮。他看着王侁,緩緩道:“兵法曰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朝堂有以退爲進,也有以進爲退。”
王侁眼神一亮,似乎摸到某種關竅,追問道:“晚輩愚鈍,還請老相國指點迷津。”
趙普放下酒杯,敲着桌案道:“官家在開封府斷案多年,對人心詭詐見識甚多,武功郡王一味地做小伏低,秦王延美還在時,官家還不會多想,眼下大樹已倒,若官家專心觀察武功郡王的舉止,作僞痕跡就太過明顯。”他頓了一頓,見王侁臉色微變,知道他已明瞭此節,微微一笑,接道,“所謂以進爲退,眼下倒是有良機,武功郡王大可以上表爲秦王求情,請官家顧念手足之情。”
王侁悚然一驚,眼望着趙普,喃喃道:“這怎生使得,萬一官家怪罪下來,殃及池魚。武功郡王上表爲謀逆的秦王求情,這不成了送上門的罪狀了嗎?”
趙普端起酒杯微微轉動,看着杯中微微瀾漪,悠然道:“秘權還不知曉吧,東宮楚王元佐已經上表爲秦王辯冤,請官家顧念手足之情,勿要重懲。”言下頗有唏噓之意。楚王趙元佐乃官家嫡長子,形貌最像趙炅,文武兼資,陪侍官家接待契丹來使,能夠一箭射倒獵物,令契丹人大驚失色,所以他最得官家的寵愛,早早封爲楚王,備位東宮。
“哦,竟有此事?”王侁大爲吃驚,這趙延美有心兄終弟及,按道理來說受損利益最大的便是太子元佐,誰知他居然不惜失了聖寵,上書爲三叔辯冤。這楚王趙元佐和他那個爲了大位連兄長侄兒都要加害的父親比,品格真有天淵之別。
“既然有元佐在前,德昭附議與後,官家最多申斥而已,就算罰俸減爵,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麼?”趙普微微笑着,悠然道,“這樣子,纔是血氣方剛的年青人的應當的行事。”說完便不再出聲,彷彿在看亭子外面的景色,滿園銀裝素裹,幾樹梅花初放。
王侁看着彷彿不聞世事一樣的趙普,心中暗忖,元佐乃是官家最鍾愛的嫡長子,就算再怎麼觸怒官家,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官家最終青史名聲,武功郡王與趙元佐兩人同樣上書辯冤,官家總不能只申斥自己的兒子,卻對兄長的遺脈痛下殺手吧。武功郡王此舉反而會使官家覺得他還是青年人好衝動毛躁的性子,而且爲趙延美求情,顯得武功郡王對兄終弟及並無不滿。若是武功郡王此番再次被官家痛加申斥乃至罰俸減爵,此後消沉隱忍也就有了理由。想到此處,不禁誠心誠意地再次向趙普躬身道謝。
次日,武功郡王趙德昭繼楚王趙元佐之後,上書爲秦王趙延美求情,趙炅大爲震怒,明發上諭,嚴厲斥責趙元佐和趙德昭,又將趙德昭削爵貶爲武功郡公,趙德昭經此打擊後更加消沉,整天與僧道之流混在一起,趙炅也不着急殺他,只令皇城司嚴加監督他與朝臣結交的情況。
太平興國八年十月,趙普再次被免去相職,出任武勝軍節度、檢校太尉兼侍中。
這年各處都風調雨順,夏國境內各州府再次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上至將軍,下至蔭戶,人人面帶喜色,就連草原上的蠻荒之地,牧民見夏國治理下的牧民兼得了定居和貿易之利,又有強大軍隊的保護,也有紛紛來投的。李斯管轄的丞相府通過兩年的實際操作,對掌控國內百業發展的手段運用得更加純熟,這一年從草原上更大規模地引入了耕畜,在糧食豐收的基礎上,農耕區種草舍飼牲畜的規模也在擴大,輜重司和浮海行聯合進行優選的種羊配種的第一代羊羔第一次經歷了寒冬的考驗。
夏王府邸內,行軍司和龍牙軍百夫長以上軍官濟濟一堂。自從張仲曜調任安西軍司行軍總管後,陳德爲了加強安西方面的軍官力量,更准許張仲曜將原來行軍司的大部分得力軍官都留在河中,成爲安西軍司的骨幹。現在的行軍司主要有兩部分人員組成,一部分各軍選出富有作戰經驗的參謀軍官,另一部分則是龍牙軍中識文斷字,心思縝密的百夫長以上軍官,除了幾個分管的曹吏外,主事的位置便一直空懸,陳德更花費了大量精力調教這批從軍中精選出來的骨幹軍官。
“突破蕭關後,各支騎軍要果斷、堅決地向關中腹地穿插進去,”陳德指着牆壁上掛着的大幅關中地圖,“要敢於把在邊境屯墾的宋軍寨堡拋在身後,大膽地突擊,割斷留守關中的各支宋軍主力相互之間的聯繫。”他頓了一頓,見底下的軍官都注意到宋軍孤立的各個屯兵堡寨間巨大的空隙地帶,“騎兵要不斷地運動,四處製造恐慌的氣氛,讓宋軍莫不清楚到底被多少軍隊包圍,同時,要注意保持各騎兵羣之間的聯繫,一旦有宋軍敢於開出寨堡向我軍挑戰,要能夠利用騎軍的速度優勢,迅速在局部戰場形成拳頭,將敵人砸得粉碎。”
“在騎軍在關中腹地阻斷驛路,製造出恐慌氣氛的時候,先頭的快速步軍要迅速滲入,攻佔函谷關、大散關,佈防於黃河西岸的各處關隘,割斷關中宋軍與汴梁禁軍,蜀中宋軍的聯繫,使其各自不能呼應,這是全取關中關鍵所在。”他放鬆了口氣,“若有可能,一支騎軍作爲疑兵,偷襲汴梁附近,在那裡轉上幾圈,拖延宋軍馳援關中的時機。後續的各支步軍進入關中後,先加強各關隘的守禦,再集中兵力將宋軍據守的硬胡桃一個一個的砸開。”
說完以後,緩緩環視下面帶着驚喜神色的軍官們,奪取關中,哪怕只是一個目標,也夠激動人心了,陳德沉聲道:“行軍司在未來幾年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會同軍情司,摸清關中宋軍各部的詳細兵力,將領脾性,作戰習慣,糧草分佈,大小道路,城鎮村莊,以及我軍各部的行軍速度、作戰能力,會同輜重司要定出後方運送和就地徵集關中糧草的方案,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大夏立國最爲關鍵之戰,務必要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