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驛站小吏不虞有它,見上官發問,老實答道:“還有肉乾百餘斤,健馬二十匹。”
來離諢又問道:“驛站中的屬吏,可曾全部出來伺候?”他雖然逃得倉皇,對着驛站官吏卻是語氣高傲,這也是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氣。
那小吏恭謹答道:”都出來伺候各位上官了。”他見各吐蕃騎兵胯下健馬都氣喘吁吁,皺眉又道:“驛站中備用馬匹不夠,恐怕各位長官不能全部換用驛馬。還請長官爲小人分說一二。”他語氣中帶着憂慮,因爲這些吐蕃騎兵向來驕橫跋扈,驛馬只有這麼二十匹,不能每人分到換馬,留下來的,說不得又要作踐驛站衆人。就是這些屬吏的的妻妾,不少也有遭受侮辱的經歷。
“這個你不用擔心,”來離諢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趁那小吏低頭之際,拔出彎刀,順手往他脖子上一抹,鮮血噗嗤一聲飛濺出來,那小吏擡頭驚恐地看着來離諢,雙手徒勞地企圖捂住汩汩流出的血液,最後還是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將驛站衆人全部殺掉,馬匹帶走,糧草燒燬!”來離諢擡起頭,冷冷命道。這些接待往來藩使的驛站吏員大都都是漢人,又熟悉道路,雖然殺掉他們不一定能阻止河西漢軍找到合適的嚮導,但來離諢卻感到一陣快意。漢軍大舉進攻河西,涼州看來是保不住了,錦繡河山,何必留給漢人。這些佔據了中原胡族,雖然稱王稱霸,卻總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總是擔心有朝一日被趕回草原,從心底裡沒把自己當做此地主人,作踐起地方來不遺餘力,就好像在在青青麥田裡放馬一樣,大都因爲私底下有個“反正是漢人地方,大不了回去”的想法。
這些吐蕃騎兵屠戮村莊已成習慣,周圍的吐蕃騎兵一聽來離諢問話的套路便已知他腦中所想,此刻一起抽出彎刀來,也不管這驛站中的小吏是吐蕃人還是漢人,全都用彎刀放倒,最後還放了把火,將整個驛站燒成白地。來離諢望着濃煙滾滾,陰沉的命道:“沿途所有驛站和村莊,全部放火燒掉,免得便宜了漢人。”
離驛站大約十里開外的一處山谷中,流水淙淙,夏草茂盛,正是吐蕃拔海部放牧的場所,頭人拔海牟之凝望着不遠處的滾滾濃煙升騰起來,臉色大驚,這幾個月來吐蕃騎兵在胭脂山一帶連吃大虧,被漢人打得擡不起頭來的情勢這頭人全是知道的,看這形勢,恐怕是漢人攻進了涼州,正在燒殺搶掠。
“父親,我們怎麼辦?要不要幫助節度使大人攻打那些漢人?”他兒子拔海末羊手把彎刀問道。
“糊塗,這漢兵來勢洶洶,節度使大人尚且難敵,我等又濟得甚事?”拔海牟之道,他嘆了口氣,“我們從高原上下來,既然此處呆不得了,便回到高原去,傳我的命令,部落全體遷徙往邈川青唐城,投靠溫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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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軍紀向來極差,伴隨着被嵐州驃騎軍驅趕而逃的吐蕃騎兵越來越多,焚燒村舍煙在涼州的土地上四處升騰,到處是揹着包袱逃的百姓。當白髮蒼蒼的譚慶池被兩個兒子不由分說架出老宅,扔在大車上,忽然大喊了一聲“不好”,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大力,推開兒子,奔入房內,在炕蓆底下摸索半天,最後哆哆嗦嗦地將幾張房契和地契揣到懷裡。
大兒子譚德亮見他奔入房中居然只爲了這幾張紙,心中不由埋怨道:“爹啊爹,要是真金白銀還罷了,爲了這幾張破紙耽擱日子。叫那四處放火燒殺的吐蕃人撞見丟掉性命,那才叫一個不值。”譚慶池心滿意足地將那幾張契據揣在懷裡,覷見兒子臉上不豫的神色,不由罵道:“你老子我累死累活置田置地,到了老來方纔還完鄭家錢莊的印子錢,還不是給你們這幾個不爭氣的東西攢下的家業。”
大兒子譚德亮還埋着頭不說話,小兒子譚得雨苦着臉埋怨道:“爹啊,您也不看那地契上吐蕃官兒的大印,新來的大人認識不認?您瞧瞧,村東頭那給您蓋印連帶做中人的吐蕃頭人自家都卷着鋪蓋捲兒逃走了呢!”不孝的二媳婦也一邊嘟囔着:“一輩子節衣縮食,怎麼不攢點真金白銀,到頭來落得幾張破紙。”差點沒把譚老爺子氣得背過氣去。一家人互相吵罵着往那附近的大黃山脈中逃去。
高蹄營校尉蒲漢姑一直馳馬追擊落荒而逃吐蕃人,但很難追得上,因爲他們跑得太快了。沿途碰見不少逃難的村民和空無人煙的村落,蒲漢姑心中都不住地竊喜,打完這仗,自己手下又該多幾個蔭戶了吧。不但如此,手底下百夫長交上來的歲入也該再漲個幾成。他心頭高興自然精神抖擻,除了中間停下來給戰馬喂料飲水幾次,一直催馬前行,不知不覺,居然已經馳過了兩邊峰巒疊障的山谷地帶。谷水下游要塞,姑臧堡中的吐蕃戍卒不多,中午聽聞大軍來攻,下午堡壘附近就見着了漢軍騎兵,四面到處都是焚燒村社的濃煙滾滾,一片風聲鶴唳,這些戍卒只恨沒有早點着回報軍情的斥候騎兵一同向後逃散,白天緊閉堡壘門戶,到了晚上,統兵官便帶着下屬一溜煙放棄了城堡逃到涼州邊牆之內。
到了晚間,高蹄營飲馬谷水西畔,涼州外圍已經遙遙相望。涼州乃是河西走廊東端的重鎮要隘,號稱”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所以陳德等人襲取甘州之前,早已做好以最快的速度攻下涼州,囊括整個河西走廊地帶的戰略規劃。在擔任前衛偵騎的高蹄營校尉蒲漢姑行囊中有涼州城左近地勢和吐蕃鎮守兵力的分佈情況。
由姑臧沿着谷水北去,通往涼州城的道路上有兩道邊牆向南拱衛。這加築的邊牆和堡壘原本是前唐朔方軍防備從青藏高原撲擊而下的吐蕃人的,所以全部都是向南。涼州背靠着巨大的湖泊休屠澤,乃是一塊水草豐美宜農宜牧之地,原是漢代匈奴休屠王領地,自從漢唐取得河西之後,漢民開墾良田千頃,生息繁衍。吐蕃人入寇佔據河西后,將這些老實本分的漢人農夫盡數擄爲奴隸,又稱朗生,每回向朝廷稟報河西戶口時,將這數十萬漢民全都不計在內,只說涼州僅有漢民三百戶而已。陳德矢志攻擊涼州的一大目的,也是要取得這些漢戶,平衡河西走廊上日益增加的胡氣。
吐蕃人雖然不似漠北草原部落那樣完全以帳幕爲居所,卻崇尚進攻,即便是防禦,也大都不很那般依仗線式城牆的防守,因此在這些唐朝花費了巨大人力物力修築的邊牆上,只放了一些漢軍和老弱吐蕃兵防守,藉以消耗攻城軍隊的銳氣。而真正的吐蕃精銳則聚集在涼州城中,休屠澤畔水草豐美,河西軍節度使折逋葛支在那裡養兵放馬。涼州城北靠着茫茫瀚海,南面有邊牆防護,敵軍北方越過漫漫沙漠戈壁而來,要麼是從河西走廊突破重重堡壘邊牆而至,都必然疲乏不堪,涼州吐蕃正好以逸待勞,在休屠澤畔將其擊敗。
面對高聳的邊牆,高蹄營衆軍士都眼望着蒲漢姑,等待他決斷。攻城是步軍的專業,可是眼下這兩道邊牆一看便是兵力極其空虛的,假如就這般放任敵人報回軍情,吐蕃首領添兵把守,要將之攻克卻要耗費時日。蒲漢姑盯着那垛堞後面探頭探腦的敵軍沉吟片刻,命道:“這邊牆自唐朝以來,涼州吐蕃也不甚重視,少有修葺。王離帶兩個百人隊留在此處等待大軍,我帶其他人且度到谷水東畔,沿着這兩道邊牆走上一圈,先看看虛實再說,實在不行便繞過去,先嚇唬嚇唬這些戍守邊牆的卒子。”
爲了防止校尉陣亡後營伍無人統領,陳德軍中各營百夫長依據年資能力都有排序,第一百夫長由校尉兼任,這王離正是高蹄營中第二百夫長,聽命當即將兩百騎沿着涼州邊牆的東西兩個方向撒了出去。
涼州谷水又稱石羊河,乃是一條高山雪水匯成的清澈河流,一直向北流入休屠澤。眼下正是夏季水量最大的時候,高蹄營騎兵坐在馬上也可以輕鬆涉水而過。蒲漢姑帶着三百騎兵到了谷水對面,立刻繞着涼州南面那兩道邊牆跑動起來,涼州吐蕃騎兵在前面的戰鬥中早已破膽,雖然見高蹄營偵騎並不多,也不敢出來邀戰。每到一處,看到有破敗缺損的城牆,蒲漢姑都在自家攜帶的行軍圖上記下來,準備嗣後大軍趕到,便由步軍從這些地方攻打進去,看涼州兵那窩在城牆後面的龜蛋勁兒,只要滲透進去幾百人,估計守軍就要往後跑。
吐蕃統兵官論悉惴惴不安地看着敵軍騎兵出現了自己負責防守的邊牆和涼州之間的地域,肆無忌憚地逼近城牆打探虛實,甚至有些膽大的騎兵還向城頭的戍卒釋放冷箭,而城頭那些漢兒兵卻像是蔫巴茄子一樣,連箭也不還。“他們也是漢人啊。”論悉不由得從心裡生出一絲寒意,這些漢兒,中原朝廷當他們是藩落,和吐蕃人一樣對待,而吐蕃人則待他們如奴畜,平日裡只能忍氣吞聲過活。但今日論悉開始覺得漢兒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少了些平日的畏懼。
看着邊牆下面敵騎越來越不安分,雖然僅有數百騎,但根據前面偵騎回報,這次佔據了瓜沙肅甘四州的陳德當真是傾全力來攻了,光前鋒騎兵就有數萬騎,這些敵騎雖然不多,可折騰了半日,折逋家族並沒有從涼州城發出一兵一卒前來驅趕他們,看樣子是把防守前面兩道邊牆的軍兵當作了消耗敵人軍力的棄子來用了。
論悉心頭暗暗喝罵,自己雖然不是折逋家的,但祖上起就是血脈高貴的貴族,怎能如此窩囊地死在這個破敗的邊牆後面,家小都還在涼州城裡呢。眼看天色將晚,他叫來下屬囊骨,沉聲命道:“敵人來勢洶洶,這些漢兒又不穩當,趁着敵人大軍尚未完全切斷我軍歸路,今晚便整軍退回涼州城。”吐蕃人軍紀也算森嚴,不戰而退是要斬首的,見幾個囊骨都面露疑色,論悉暴喝道:“還不依令行事,節度使大人那裡,自有我去分說!”
一直在貼近邊牆觀察的高蹄營騎軍兵不血刃接管了兩道邊牆,隨後而來的驃騎營大軍亦進駐其中。辛古聽了蒲漢姑稟明軍情,變本加厲地派遣騎兵壓迫到涼州城南面一線,一邊不斷邀戰挑逗地試探吐蕃人虛實,一邊等待陳德大軍一到便開始佈置虛實。次日,前方偵騎又傳回消息,防守這兩道邊牆的一千漢兒軍因爲擅自撤退,被折逋葛支全數斬殺在谷水之畔,以儆效尤,涼州城左近漢民有些騷動,吐蕃軍平叛,又殺了數千人。辛古當即命令驃騎軍留下輜重營在邊牆內防守,自己不待陳德大軍趕到,便率領四千五百騎先行趕到涼州南面紮營,給吐蕃軍以威懾,不使其再能夠肆無忌憚地出城四下殺戮。
涼州城頭,折逋葛支臉色複雜地看着在城下大模大樣放馬休憩的驃騎營。“節度使大人,漢人兵少,要不要先衝殺一陣。讓他們知曉我六穀部健兒的厲害。”屬官岸本喻龍望着耀武揚威的驃騎軍,頗有些底氣不足。
“不急,靈州巡檢董大人的部屬這兩日就可趕到,我軍不可先折了實力,到時候讓朝廷官軍和陳德他們這些漢人自相殘殺,我們吐蕃人就跟在後面好了。”折逋葛支看着東面靈州方向,緩緩道。數月前朝廷靈州巡檢董遵誨就派人送來大批兵甲糧草,攛掇着涼州吐蕃向西攻打陳德,他一時貪念,派出了幾千騎兵,誰知居然一腳提到了鐵板上,好處沒撈到,損兵折將不少,眼下定要董遵晦先出出血,方纔消得了心頭這股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