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船身一陣巨震,船尾的士卒幾乎站立不穩,當前追來的宋船終於發射了帶着粗大倒鉤的弩箭,可以想象精鐵鑄成的箭頭深深扎進了厚木板製成的船身,後面的纜索隨即收緊,宋軍數十名底艙纜手的奮力推動巨大的轉盤,粗大纜索將兩船越拉越近。另一艘宋軍戰船見友船得手,更加快搖櫓,眼看要趕到前方去堵住南唐戰船的船首。
船尾的士卒們隨着陳德只管凝神待敵,船樓上的朱令贇倒急得大叫:“砍斷纜索,快派人砍斷纜索!”陳德卻恍若未聞,朱令贇只得令戰棹都虞侯王渾率幾名勇士前去被宋軍弩箭射中的底艙,務必將纜索斬斷。
又是一聲巨響伴隨着巨大的震動,宋軍的船首終於靠上了南唐樓船的船尾,一輪密集有力的箭雨之後,數十名宋軍勇士開始舉盾沿着伸出的船板往上衝。陳德察覺到身邊的南唐士卒在宋軍的凌厲氣勢前有些膽怯,大聲喝道:“大家保持隊形,注意聽我號令。殺!”最後這個殺字是暴喝而出,帶動船尾的士卒們條件反射般的齊聲大喝一聲,着實讓面前的宋軍心頭突了一下,陳德趁機率領第一隊三十餘名南唐士卒上前一步,恰好卡在了宋軍登船的一步之地,用盾牌將前方宋軍士卒的刀格開,揮刀刺入他的咽喉,側臉躲過了噴出的血箭。
將爲軍之膽,陳德親自率領的三十多個士卒見主將如此勇猛,軍心大振,一起揮舞着刀劍齊上,頓時將當先搶上船板的幾個宋軍刺死,在陳德的嚴令之下,沒有人敢離開一字隊形去圍攻落單的宋軍或者更加接近船舷。倒是衆士卒見如此容易便將首先登船的幾個宋軍殺死,都有些不知所措,陳德又暴喝一聲:“都愣着幹什麼,退半步。”
衆人一起退後半步,正好又有幾名宋軍跳上船板,南唐衆士卒便如砍瓜切菜般如法炮製,幾輪下來,船尾留給登船宋軍踏腳之處已經堆滿屍身,滿地鮮血令船板異常溼滑,儘管陳德不住提醒士卒們注意腳下,還是有一名士卒在上步刺敵時不小心滑倒,以至於被一名垂死的宋軍士卒釘死當場。在宋軍看來,除了一開始整齊的殺聲外,船尾的戰鬥異乎尋常地安靜,跳上船板的宋軍彷彿被海綿吸收的水一般消失在樓船高大的船板上。
不斷的格擋和精準的劈砍刺殺是極其消耗體力的運動,雖然戰況到目前爲止極其順利,陳德也感到有些氣喘吁吁,於是打個手勢讓辛古帶着他那一隊人上來接替,自己率領第一隊在後面休息。
第二隊的南唐士卒也都是見過戰陣的精銳,只是從未打過如此順手的仗罷了,剛纔看陳德率領的第一隊廝殺一番,不少人已經有了心得,在辛古的率領下依樣畫葫蘆的牢牢佔據着船尾戰鬥的優勢,正在這時,船身又是一陣巨震,陳德心中一動,看來宋軍另一艘戰船已經堵住了船首,此番將是個不死不休的了局。
船尾的南唐士卒都是常年在水上作戰的,陳德想得到他們自然也想得到,眼看本船被前後堵截,軍心便開始浮動,辛古雖然悍勇異常,卻無法約束身邊士卒,好幾次差點讓宋軍的悍卒衝破刀盾陣。
陳德嘆了口氣,回頭對身邊的士兵說道:“我知道你們對宋兵心懷畏懼,單是今天我們已經殺了他們那麼多人,難道還指望投降之後保全性命嗎?現下的形勢,奮力殺敵,大家纔有生路,稍有貪生怕死,便是死路一條!”揮手帶領自己這隊恢復了體力的士卒接下了辛古率領的那隊士兵。
由於不斷的有宋軍冒死跳上船尾,南唐士卒竟然沒有時間來打掃戰場,船尾堆積的屍體越來越高,後衝上來的宋軍就站在同袍的屍首上和南唐士卒鏖戰,船上的宋軍將領顯然也發覺了奧妙,居然不顧誤射己方士卒,幾乎集中了所有的弩箭朝船尾陳德率領的刀盾陣攢射。雖然有大盾的遮擋,還是有十幾個士卒被射死射傷,無奈之下,陳德只能從蕭九率領的第三隊中抽出士卒填補因爲傷亡而產生的空缺,此時船尾的戰鬥已然成爲雙方填充人命的絞肉機。
如此血戰讓兩世從軍的陳德也殺發了性,一直殺得微微有些力乏才揮手讓辛古率領第二隊上來接替,退到第二線後,環顧四周,剩下的士卒只有二十多人了,每個人身上都是或多或少帶着傷,不知是自己還是敵人的血將盔甲本來的顏色都染污了。不過今此一番狠殺,衆軍卒都已絕了逃生之念,只是抓緊時間恢復體力,陳德滿意的點點頭,沉聲說道:“若此番殺退宋軍,衆位就是生死兄弟,若有封賞,德當與大家同進退,共富貴。”
這句話卻比什麼諾言都有效,時值五代末年,這些南唐的士卒既是精兵,又是老兵油子,一方面,每次激戰,傷亡的是小兵的性命,當官的卻將好處拿了大頭,另一方面兵驕逐帥之事各地都有發生。是以主將要謀辦大事,往往就和士卒相約共富貴,像陳德這般和普通士卒約爲兄弟也不是罕見之事,這種不拿架子的將帥尤爲精兵悍卒所喜,跟着這種人打仗往往好處也是最大。衆軍先是見了他是個有本事的將領,又見他似乎說出了這般好似表白心跡的話,當場已有好幾個人暗暗生了報效之心,生逢亂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不見北國趙氏連同其麾下的義社十兄弟,哪個不是刀頭舔血的出身,最後稱王稱霸位極人臣,至於成王敗寇,那也在五五之數。
陳德等人抓緊歇足力氣,正待上前廝殺時,忽然船身又是巨震不止,船樓上的士卒都歡呼了起來,原來戰棹都虞侯王渾竟然將底艙的外壁鑿開兩個大洞,原本將三艘船拉得緊緊的鐵索瞬時便縮了回去,連帶粗大的弩箭將一名閃避不及的南唐士卒鉤出船體,慘叫着落入水中,王渾趁機命底艙士卒一邊用鉤拒將宋船撐開,五層船樓上的士卒抓住時機將擂石和猛火油罐猛擲下去。趁宋軍忙着用灰土救火,南唐戰船的櫓手加緊搖櫓,將船體橫了過來,竟生生的從兩艘宋軍戰船的中間擠了出去,順風向東駛去。
其實這艘南唐樓船所載的士卒遠較那兩艘宋軍戰船士卒之和還要多,宋軍戰船經過剛纔那番接戰,心知即便追上也討不到什麼便宜,只是奇怪爲什麼有這般能戰之軍,這南唐的龐大樓船還要擺出一副逃之夭夭的架勢,於是也不追趕,只一邊命士卒加緊救火,一邊準備回頭去堵截那三艘被留下斷後的南唐戰船。
見宋軍不再追趕,南唐士卒全都震天般的歡呼起來,陳德環顧身邊的士卒,也全都是一副死裡逃生的欣慰表情,受身邊情景所染,也哈哈大笑起來。
等了一會兒,確信宋軍確實是打消了追上來的念頭,陳德才徹底鬆懈下來,還未來得及解甲,便有一名軍卒上來稟報國主有請漢國陳將軍艙內敘話。陳德向左右士卒拱拱手之後,便隨着軍卒去參見李煜。
在船艙門口陳德解下腰刀交與李煜的護衛保管時碰上了從船首趕來的胡則,看樣子船首的戰鬥也不輕鬆,胡則滿身鮮血不說,身上所穿的明光凱也被砍出幾道深深的刀痕,陳德心想這幾刀若是看在自己這身士卒的鎧甲身上,自己就鐵定掛了。
胡則見到陳德除了滿身血跡外,居然穿戴得盔甲還算整齊,一點沒有殺得倉皇失措的樣子,不禁有些意外,還來不及向陳德詢問船尾的戰抗,便被李煜叫了進去。
一進門,便看見興奮得滿臉通紅的李煜,未等陳德和胡則行叩拜之禮,李煜忙道:“免禮,免禮,二位將軍擊退敵軍,功勞甚大,救駕之功,應該重賞!”
胡則當即躬身道:“微末之功,末將不敢邀賞。”陳德也隨他一起躬身謝上。
李煜卻笑道:“要得,要得。”他看了一眼陳喬,見陳喬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朗聲道:“賞江州指揮使胡則,北漢國使陳德金器各兩牀,另賞陳德金陵大宅一處,莊園一處。”
又回頭來看着陳德,笑道:“陳將軍勇力過人,孤欲留你在江南爲臣,未知陳將軍可否願意?”陳德見李煜確是動了留人之心,恐怕自己就算不願意,也不是那麼好離開的了,便躬身道:“既入江南,末將唯陛下之命是從,懇請陛下派使臣通知我家衛將軍一聲。”
五代時臣子改換朝廷之事甚爲普遍,是以陳德這番表態在南唐君臣看來也極爲自然,李煜當場答應。心花怒放之下,李煜突發雅興笑道:“衆位臣工,今番打退宋軍襲擾,乃是一大喜事,由此可見,南北勇悍不同乃是虛言,不知衆卿可否作些詩文,抒此豪情。”
衆武將忙了半天,眼下便不是自己的事便樂得看熱鬧,只苦了那些文臣,未曾想李煜的頭腦轉換來得如此之快,這些人平日裡迎風弄樂賞可,此時大都驚魂未定,哪裡作得出好的詩詞來,全都皺眉思索。
那張佖自己苦思不得,見對面陳德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甚是討厭,出言道:“陳將軍既爲國使,想必是文武雙全之人,剛纔又親歷戰陣,不知有甚好詞?”他算準陳德這般勇將必然只是粗通文墨,存心想要他難堪。
幾個文臣聞言都看向他倆人,在這個時代有良好的詩文素養是一種身份的標誌,也是一種特權的體現,衆人大都體會到了張佖的不善之意是存心想要陳德在文采風流的李煜面前出醜,看向陳德的大都是憐憫的眼光。
李煜對張佖如此明顯的爲難陳德不禁有些吃驚,責備的看了張佖一眼道:“陳將軍適才征戰勞頓,急切之間如何有我等這般閒情弄文。”
也是李煜平日馭下甚寬,這張佖正待回口,陳德卻接道:“末將謝過陛下體恤,剛纔偶得了一首詞,不敢有污各位大人清聽。”
一聽陳德居然真能做出詞來,李煜不禁興趣大增,笑道:“不妨不妨,你且念來,必是好的。”
陳德感激的向不斷迴護他的李煜拱手行禮後,沉聲將後世蘇東坡的赤壁懷古唸了出來,心中暗想老蘇啊老蘇,打打殺殺才是我的本行,這可不是有意要搶你的飯碗。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記憶力驚人的李煜帶着沉浸的表情將這首詞再念了一遍,看向陳德的目光比剛纔有了很大的不同,意味深長的說道:“張卿,你倒是言中了,陳將軍果然文武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