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尚要謹慎,匠作營中降俘工奴中雖然有不少有勇力的,但皆不成行列,猝然拉出來,先不說叛亂的問題,極容易自亂陣腳,反而給敵軍可趁之機。”錦城營校尉樂羊傅道,“我軍兵少,若是這些工奴蠻性未除,放出來以後便不能制服,城內城外一起燒殺搶掠,恐怕是個禍患。”
守城這些日子來,原先在軍中有些形單影隻的錦城營和留守的輜重、匠作兩營關係親近了不少,加上留守嵐州的蕭九本是蜀人,也令錦城營上下頗覺親近。這三名留守嵐州的校尉各有分工,蕭九統攬全局,親自負責四面城牆,樂羊傅率錦城營軍士負責城內治安,而李簡則負責管治匠作營工奴,打造修補器械,分派輜重糧草,這些日子來倒也合作的親密無間。
“這個容易,我們只挑那些有眷屬在匠作營裡的部族戰士出來,這些人心念着家人的安危,不會行險造反。”李簡反駁道,心中覺得暗暗有些慚愧,執掌匠作營,特別是充實了數千工奴以後,心胸逐漸陰暗了不少。這大概是監獄看守常見的心理疾病吧。
“這樣吧,李校尉那裡揀選匠作營中信得過的、可用的部族戰士,先行選出五百人訓練着,以後如果外間兵力再吃緊,便將他們以十人隊爲單位補充上去。”蕭九沉吟着說道,留下來這三營校尉都是漢人,對胡族的防範心理比之辛古、於伏仁軌這樣出身的校尉便多了一層,駕馭部族勇士的能力也弱了一些,只能先將工奴中的勇士拆成十人隊使用。
“若是辛校尉在,大概會組建如安祿山麾下‘曳羅河’那樣的胡人死士營作爲尖刀對宋人進行反突擊吧。”蕭九心中暗暗想道,“還有一樁喜訊要告知二位,陳大人在涼州城下擊潰了大宋和党項、吐蕃三萬聯軍,大軍正圍困着靈州,以效仿定難李氏、府州折氏歸順爲條件,與朝廷和談。”蕭九話中帶着些許遺憾,瓜沙甘肅涼靈六州,地方千里,精兵數萬,健馬成羣,百姓敢戰,在這五代亂世裡乃是稱王稱帝的基業。
校尉們在城樓中商議,直到深宵方纔散去。蕭九遙望着遠方宋軍大營的刁斗燈籠,嘆了一口氣,也不解脫鐵甲,在帥位旁邊的一條羊毛毯子上和衣而眠。清涼的夜風裡瀰漫的陣陣金汁滾油和殘肢斷的臭氣,外面每一聲更鼓想起,他早出皺紋的額頭都要顫動兩下,手握在劍柄上緊上一緊。
嵐州城內,“哇~”的一聲孩兒的哭聲起來,驚醒無數睡不沉着的人,“再哭,把你丟到城外頭軍營裡去。”伴隨着母親的恐嚇,哭聲嘎然而止。
“阿媽,別怕,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帶着最勇敢的軍士,把城外這些懦夫殺得落花流水。”於伏海山揚起眉頭,十五歲的軍戶子弟雖然臉上還有一些子弟,身量卻和普通男丁差不多高了,身上穿了於伏仁軌舊軍袍改縫的短褂,到和守城的壯丁差不多,他手中還握有一柄橫刀,正努力模仿着於伏仁軌的表情安慰着母親歐陽氏。
“阿媽不怕。”歐陽氏撫摸着他的頭頂,“你爹爹回來以前,於伏家還有兩個男子保護呢。”她一邊說,一邊頗爲憐愛地看了看在被褥裡睡得正酣的小兒子於伏延平。
“阿媽,陳大人會帶兵打敗這些宋人嗎?”似乎意識到自己在阿媽的眼裡始終是孩子,於伏海山反而有些忐忑起來,連帶着也透露出心底裡的焦慮。這時節便如那戰國亂世,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便是十四五歲的孩童,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戰爭的殘酷。
歐陽氏慈愛地笑笑,輕輕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兒,指着遠處一座大宅子旗杆上高挑着的一竄燈籠,在這一片屋頂上顯得格外醒目。“看到那燈籠了嗎?”歐陽氏問。“看到了。”於伏海山點點頭。“那是主母大人的居所,主母大人與我們在一起。陳大人必定會回師解救嵐州的。”歐陽氏肯定的答道。嵐州城被圍以來,高級軍官的眷屬都知道城中軍隊主力遠在千里之外,中間隔着宋國各部藩鎮勢力的重重阻隔,幾乎不可能順利回援,所以仰賴的,唯有陳德本人的眷屬也在城內,衆人一起同生共死。陳德自入主嵐州後,帶領着衆人做下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軍士眷屬看黃雯也留在城中,私下裡也願意相信嵐州軍此番也能創造奇蹟出來。
燈籠下面一座秀閣之中,小牀上嬰孩睡得正熟,剛剛回房的黃雯將小手指頭輕輕從孩子嘴裡拉出來,輕輕聲道:“咬着手指怕將小女孩兒牙齒長歪了,長大了嫁不出去。”周後卻低哼道:“妹妹如此賢惠的人兒,那人居然也狠得下心,將你們母女留置在這危險之地。”
陳德襲取河西之後,原本是有機會將黃雯等接到河西去的,但顧慮到軍士的眷屬都在嵐州,不下數千人之衆,若是將黃雯母女接走,辛古、於伏仁軌等一衆軍官的眷屬又當如何?若是將軍官眷屬接往河西,基層軍士的眷屬又當如何?河西六軍本來就吸納了不少新鮮血液,正是倚重老軍士將新附的歸義軍、回鶻兵同化到體系中來的關鍵時候,一旦軍士生了怨心,恐怕不待敵人來打,自己軍心便散了,是以陳德堅持沒有先把自己的眷屬接出嵐州。而護送數千軍士眷屬西遷,非得近萬大軍不可,河西四戰之地,一時又抽不出這麼多兵馬回援,不得已出了下策,攻靈州,與宋國和談。這些來龍去脈,陳德都在軍書中詳細地向嵐州留守蕭九交代清楚,而蕭九也過府向黃雯稟報過。
“讓姐姐也滯留在嵐州,妹妹這裡代夫君向姐姐賠不是了。”黃雯輕輕一笑,並未幫陳德辯解什麼,卻讓周後一時不好再說下去。自從宋軍圍城,兩軍交戰以來,負傷的軍士和壯丁越來越多,黃雯便將指揮使的大部分房間都騰出來接納傷兵,以至於她自己和周後只能擠住在一間房內。不但如此,她以主母之尊,親自帶領許多軍官軍官眷屬和城中婦女爲這些傷號裹傷換藥,向匠戶營索要各種藥材,在此番圍城中的嵐州軍民中,她雖然不能上城牆作戰,卻是大家夥兒心目當中的定心石一般。因爲缺醫少藥而疼痛呻吟不止的傷患,在她巡視經過時,也會咬牙勉力忍受。原本因爲大軍圍城而人心惶惶的局面,因爲這個“主母”的存在,而變得井然有序。這樣的情勢,讓留守嵐州的蕭九都有種錯覺,似乎留鎮嵐州的不是自己而是夫人,時常她稟報一應內外軍民情況。
就連往日高高在上的周後,這些時日以來,也越來越覺得黃雯身上有了一種讓人既感覺親切,又不敢侵犯的氣質,“也許,這就是嵐州上下心甘情願跟隨她死守在這裡的原因吧。”周後往日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如今卻覺得有些慚愧。
攻殺不止的嵐州相比,靈州城外則要和平許多。在和談氣氛下面,無論是城牆上稀稀拉拉的宋軍還是城牆下每天出操的漢軍,都似乎沒有打仗的意思。每天聽到漢軍營中操練的金鼓,就是宋軍換崗的時候,“莫看河東蠻子,行伍還頗整齊呢!”城牆上閒得無聊的虎捷軍士卒看着漢軍出操,相互打趣道。
“這個你就不明白了,發多少餉錢出多少力,他們軍餉是俺們的兩倍,下面還有幾十個民戶伺候着,等那姓陳的坐了龍庭,底下個個是雞犬升天。”虎捷軍伍長何平一邊懶洋洋地擦拭弩機,一邊說道,望向城下的目光全是豔羨。
起先說話那軍卒名叫蘇陵,聞言不禁問道:“老何,聽說董大人上表保舉那姓陳的做朔方節度使,若是咱們也歸了他統領,待遇至少也要和城下面那些河東蠻子平起平坐吧。”
何平認真地思索了一陣,搖搖頭道:“難說,先來後到的,要有他們一半我就知足羅。”
靈州城中儲備雖然頗爲充足,但總有些缺乏物資,林中向董遵誨獻計,請漢軍在和談期間允許宋軍每天派300人出城,向附近的村莊採購雞鴨蔬果藥材等物,陳德會意地予以放行,並且將宋軍出城放風的人數主動擴大到每天500人。不光城內的宋軍不欲與漢軍死戰,漢軍中不少將士眷屬也是在嵐州的,盼望兩家能夠談和,於是輪番出城放風的宋軍和漢軍之間也有了不少交道,彼此瞭解了各自的一些境況。結果是龍衛軍、虎捷軍、通遠軍這些正牌子的禁軍士卒反而對陳德所部漢軍的待遇羨慕不已。
城裡宋軍閒着,城外的漢軍可沒有閒着,按照陳德的指示,漢軍開始在各個村莊清查戶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將鬆散的城外漢民編成蔭戶的前期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