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猶如溺水之人抓着根救命稻草一般,心中不忍,安慰道:“金陵城高池深,兵精糧足,若是能夠堅守上一年半載,興許宋軍攻城不下便自會退去。”
“當真?”柳宜生怕陳德只是隨口應付自己,急切的追問道。
陳德點點頭,沉聲道:“當真。孫子兵法曰,凡興師十萬,出征千里,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侯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他來到這時代,因緣巧合之下成爲手握重兵的將領,私底下也很是惡補了一下孫子兵法,此時隨口引用居然琅琅上口,說的柳宜不住點頭,他又道:“以當前時局來看,宋國雖大,軍力雖強,怎奈四面強敵環伺,契丹、太原都兵馬雄勁,若是這二十多萬禁軍被拖在江南時日久了,難免給人趁虛而入之機,恐怕開封坐龍椅那位晚上睡覺也不安穩。”
柳宜轉憂爲喜,笑道:“如此便好,陳兄,你真是將才,吾這便去聯絡同僚,必要力保你重獲重用,率領大軍將宋人趕回江北。”
陳德見他如此相信自己,不禁心下感動,拱手謝道:“柳兄,朝中最忌結黨,你是朝中言官,我是統兵將領,有些私交尚可,若是你爲我聯絡同僚,未免授人以柄。而且,天德軍指揮使胡則乃是軍中宿將,精於防守城池,他現在總領金陵城防已是盡善,即便起用我,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柳宜有些失望的點點頭,端起酒杯道:“無論如何,國家多事之秋,陳兄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陳德也舉起酒杯與他幹了,二人各懷心事,酒多話少,最後相互攙扶着各自回府。
回到府中時天色已晚,陳德立即找來一盆涼水從頭到腳將自己澆了個透,單薄的酒意頓時清醒,因爲是參加專門給新科進士開設的杏林宴,他挑了一件黑色儒袍,將夜行服的面罩塞在袖口裡面,然後便自騎馬前往宮中赴宴。
杏林宴並非當真在杏園中舉行,乃是因襲前朝的叫法。唐中宗開始,新科進士放榜適值春花爛漫之時,便由皇家在長安廣植杏樹的曲江苑中賜宴,所以又名“杏園宴”。開宴之前,還要在新科進士中選年少俊美者乘馬徑自進入長安各家花園採取名花助興,這進士便被稱爲“探花郎”,那又是另一段風流掌故了。
往年放榜都在陽春三月,春花繁茂,而今年因爲宋軍南侵耽誤了開考的時間,眼看已經進入五月間,已是綠肥紅瘦,芳華早謝。偏偏宮中自有宮中的辦法,宮女用各色綾羅綢緞紮成一朵朵絹花系在樹上,奼紫嫣紅,爭奇鬥豔,真是巧奪天工。
陳德到達宮中設宴的花園後,自己找了一處僻靜而視野良好的座位坐下,左顧右盼,朝中武將前來參加這杏林宴的幾乎沒有,一般文臣則搖頭晃腦的和進士們打躬作揖,認弟子攀同年,還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翰林面色感慨地在追憶當年及第時的情景,唯獨沒人理陳德這個不速之客。其實陳德身上還掛着散騎常侍的頭銜,算是半個文官,而且憑着幾首抄來的好詞也算是薄有才名。可是誰讓他是個正在遭到朝廷猜忌的大將呢,文人的嗅覺是最靈敏的,雖說表面上給他加官進爵,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朝廷對這個人不放心,所以大家都不願和他說話,免得有一日真的攀附起來脫不了干係。
沒多久,李煜在周後的陪伴下來到花園,黃雯像往常一樣跟在他們身後,只是身上的女史的襦裙變成了妃嬪的朝服。由於湖口大營十五萬大軍覆沒,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可今日是新科進士的大喜日子,他仍然強顏歡笑,看的陳德心中也有些暗自同情。黃雯的臉上淡淡的表情,無喜無憂,眼神也空洞無物,全無從那樣明眸善睞的神采,感覺整個人只剩下一個軀殼,看得陳德心痛不已。
盧郢跟在李煜身旁,他是國子監教授,也是此次進士科的主考之一,所以便由他向李煜引見各個中舉的青年進士,李煜也面帶微笑的對這些新科進士們說着一些嘉許的話,談論一些文學之事,性質漸濃,最後竟真正忘卻了大敵當前的煩惱,和進士們談笑風生起來。
興許是特別的感應,在踏入宴會現場的第一刻,盧郢就看見了陳德,他深深地盯了他一眼,陳德則面帶微笑的對着他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
杏林宴上免不了要吟詩相和,黃雯仍是負責記錄大臣和進士們所作的詞賦,因爲陳德一直坐在偏僻處,李煜未曾看見他,所以也沒有讓他起來作詞,這一情形落在有心人眼裡,只道是陳德失寵的又一跡象,越發離他遠遠的,而新科進士們不明他的底細,要麼正志得意滿,要麼誠惶誠恐,也沒有誰來和陳德論文攀交的。
直至論文完畢,黃雯將李煜與各臣工新賦的詩詞親自送入建業文房保存,便是陳德一直在等待的機會。他趁人不注意,慢慢向後退入樹影之中,到無人處,撩起袍服下襬紮在腰間,從袖中取出黑色面罩掩住頭臉,然後避開宮中如穿花蝴蝶一般的宮女宦官,東躲西藏的來到建業文房之前,見裡面掌着燈,門口卻無人值守。陳德便摘下面罩,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隙,閃身進入,正看見黃雯轉身過來。
黃雯睜大着眼睛,幾乎要驚叫出來,隨即緊咬着嘴脣,只定定看着陳德,拼命忍住不讓眼淚掉落下來。
陳德將門掩好,一步走到黃雯跟前,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住,二人就這般良久不語。
半晌,黃雯才低聲驚叫道:“你怎麼還能來看我?”她也是冰雪聰明之人,心下稍微轉念,便已猜到來龍去脈,帶着哭音道:“你不知道這是死罪嗎?爲何還要來?還不快走!”說話間便要強自從陳德懷中掙扎出來,雙手用力要推他出去。
陳德牢牢抱住她柔軟的身軀,沉聲問道:“你難道真的要安心當這個皇妃嗎?”
黃雯擡起頭來,雙目已經紅腫,泣道:“天意弄人,陛下已經昭告天下將我冊封爲妃,難道你要爲了一個女人,背上亂臣賊子的名聲,被天下人唾棄?”
陳德低聲道:“那又怎樣?大丈夫不懼千夫所指,但求無愧於心!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功成名就!”
黃雯被他話裡帶着的三分狠勁嚇得睜大眼睛,陳德解釋道:“天下很大,江南不過一葉扁舟而已,我們可以離開江南,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江北,去西域,我知道有一個叫做敦煌的大城,文物繁盛,典籍薈萃,你一定會喜歡的。”
“真的嗎?”被陳德描述的未來所打動,黃雯有些憧憬的喃喃道。
“真的。我會周詳計劃,一旦宋軍退兵,我們便離開金陵。”陳德見黃雯臉上不復初始時那般萬年俱空的神色,倍感欣慰,輕輕的捏着她的臉頰問道:“黃保儀,願意跟在下私奔嗎?”
黃雯羞得暈生雙頰,輕輕掙開他的手嗔道:“你幹什麼?”見陳德仍然注目於她等着回答,不由強忍住羞意,輕輕的點點頭。陳德高興的一下攬住她的腰肢,在書房中連轉了三圈方纔放下來,擁入懷中大膽的吻住了她的雙脣。
黃雯閉着眼睛被動的承受着陳德帶着那男子氣息的強烈的吻,幾乎快要窒息過去,方纔漸漸覺得陳德鬆開了自己。二人兩雙眼睛仍然深深的凝望的對方,視線久久都捨不得離開。
這時外面忽然咯噔一聲輕響,纔將二人從這如夢如幻的情境中驚醒過來,凝神細聽之下,再無別的動靜,陳德安慰黃雯道:“興許是宮中的貓兒弄出的響動。”黃雯卻忽然想起一事不妥,掙開他懷抱輕聲道:“你是從杏林宴上偷偷出來的吧,若是你離開的時間太久,會被人發現的,我將這些文書放好之後也要回去。”
陳德一想也是如此,來日方長,便將她放開,叮囑道:“在宮中你須要處處留心,我會找機會再來看你。”說完又將她輕輕抱了一抱,方纔轉身離去。黃雯獨自在留書房中,剛纔的經歷恍如夢境,但身上偏偏留有陳德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告訴自己,剛纔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個人會把自己帶出皇宮,到外面的廣闊天地裡去。
陳德出了宮門,重新戴上面罩,依原路欲返回杏林賜宴所在的花園,眼看前方已是燈影憧憧,進士與文臣們觥籌交錯之聲依稀傳來,陳德方纔摘下面巾,裝作適才出去小解的樣子走上石徑。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想不到名震天下的陳將軍居然是個雞鳴狗盜、偷香竊玉之徒。”陳德轉身一看,卻是盧郢冷冷地站在自己身後。
陳德裝作不明所以的拱手道:“盧大人誤會了,適才我不過是小解回來迷路而已。”
“真的嗎?我還以爲是花園中的貓又在四處亂鑽呢。”盧郢盯着陳德的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