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冰衣御風出了杏樹林,出奇地她心裡沒有絲毫的畏懼,甚至全然忽略過楚望天摧枯拉朽的魔音狂嘯,只不斷浮現着衛驚蟄臨別之際的面容。
她掠出雲端,遙遙望見楚望天的身影,有若一尊不可一世的魔神,佇立在山樑之上,落日的餘暉灑散在他飄揚飛舞的亂髮上,雙眼激射出駭人寒光。
楚望天看見農冰衣,停下嘯音,揚聲問道:“快說,那惡鬼去了哪裡?”
農冰衣被天唱魔音震得頭暈腳輕、兩眼發花,好一陣子才穩住心神,道:“我正是要帶你去找他。楚老魔,你敢不敢跟我走一遭?”
楚望天不語,似乎是在思索權衡農冰衣的提議。農冰衣遠遠站着,握劍的手心裡緊張得冷汗涔涔,惟恐他又要突然暴起傷人。
忽地遙遙響起一聲倨傲峻冷的嘿笑,道:“楚老魔,你在這裡鬼哭狼嚎什麼?”
農冰衣聞聲望去,頓時驚喜交集,就見月色之下一對中年夫婦御劍而來。左首的中年男子一襲黑衣神情灑脫冷傲,身旁伴着的則是一位絕美的中年婦人。
楚望天呆呆注視來人,木訥問道:“你是誰,怎會認得老夫?”
黑衣男子漠然道:“你是真瘋還是裝呆,連蘇某都不認得了?”
來人正是天陸仙林的頂尖高手,近百年來自已故魔教教主羽翼濃之後的魔道第一人,天一閣閣主蘇芷玉之父蘇真。他身旁的中年美婦不消多說,便是乃妻水輕盈,曾被公譽爲南海天一閣歷代以來第一嫡系傳人。
偏生楚望天舊事盡忘,想了半天腦袋越來越疼,還是記不起對方的身分,訥訥道:“你姓蘇?我該認得你,可我爲何一點兒也記不得了?”
農冰衣絕處逢生,心知蘇真夫婦這一來,別說是一個楚望天,就算兩個三個楚老魔,也再動不得自己半根頭髮,心情鬆爽道:“蘇先生,水仙子,這老魔將我和小衛欺負得狠了,請你們趕緊將他趕跑!”
水輕盈和蘇真都是聞着楚望天的嘯音,方纔從百里外趕來,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均不了然。但農冰衣與丁原等人交好,又是天陸神醫農百草的惟一孫女,連目空一切的蘇真亦要對她另眼相待。
哼了聲,蘇真道:“楚老魔,聽清楚沒有?農姑娘很不喜歡你在這裡,還不快滾!”
楚望天人雖昏聵,好歹話還能聽得懂,勃然翻臉道:“你先滾給我看看!”掌心赤光爆閃,一記溜火神掌虎虎生風直劈蘇真面門。
兩人原本相距足有十丈,可楚望天身形委實快得匪夷所思,一晃身溜火掌業已攻至蘇真近前,激盪雄渾的掌風銳嘯破空,散發出團團熱浪。
蘇真雙手背在腰後,修長的身軀往左一閃,堪堪避過楚望天的掌風,不屑冷笑道:“也罷,蘇某再陪你玩上幾招!”
楚望天只這一個照面,即知自己遇到了罕見的強敵,銅爐魔氣流轉周身,掌力催發至十成,回切蘇真肩膀,招式轉換間如行雲流水,毫無生硬凝滯之處,直比二十年前的身手更加爐火純青。
蘇真見狀,心下由衷讚歎道:“這老魔人雖傻了,修爲倒沒廢掉。”
他肩膀一沉,身軀往右急旋,如一束輕風般繞開楚望天鐵掌,轉到對方身側。
楚望天眼睛瞧也不瞧一下,右掌沉肘護身,左手五指戟張,飛速鎖向蘇真咽喉。
蘇真仍舊不出手招架,飛身疾退脫出楚望天爪勢籠罩範圍,“哧”地輕響,右肩的衣襟被老魔的指風劃破一道寸許長的小口子。
農冰衣關切道:“蘇先生,你別光顧着閃躲,趕緊還招啊!”
蘇真不以爲意地瞥了瞥肩膀上的衣縫,站定身形一聲長笑道:“楚老魔,蘇某念你愚鈍癡呆,先讓你三招。接下來咱們再各展絕學,一爭短長!”
楚望天接連三招沒傷着蘇真,心中生怒,嘯道:“你才癡呆!”縱身揮掌再次搶攻。
蘇真巍然如山,有意試一試對手的功力,催促八成掌勁迎上楚望天。
“砰”一記轟響,楚望天身子搖了搖,硬是站在原地沒動,反將蘇真震退半步。
蘇真臉上血光一閃而逝,雄心陡起道:“痛快,你也來接蘇某一掌!”左掌毫無花巧地向楚望天胸口拍出,卻將掌力暗自加到九成。
楚望天毫不畏懼,瞠目叫道:“有何不可?”溜火神掌直攖其鋒。
“砰!”兩人均自往後退出三步,各自欽佩對方的掌力了得。
楚望天略一轉動銅爐魔氣,大叫道:“再來,看看到底誰的拳頭硬?”攥指成拳,嗚地一聲轟出。
蘇真久已不和強敵交手,心中技癢早非一日兩日,此刻鬥得興起,索性盡棄一身博大精深的諸般絕學,與楚望天以攻對攻,硬碰硬地鬥在一處。
兩人互不相讓,眨眼就是三十餘個回合,楚望天一改平日渾渾噩噩、老態龍鍾的木訥模樣,一招一式氣勢澎湃,猶如驚濤拍岸,將蘇真的身形密不透風地包裹在內,令人眼花撩亂,幾分不清哪一掌是實、哪一爪是虛?
農冰衣瞧得駭然歎服,心有餘悸,暗道:“敢情先前老魔對着小衛並非使出全力,不然我和他眼下豈有命在?”
水輕盈負手旁觀,看出農冰衣心緒緊張,含笑安慰道:“不要緊,楚老魔雖是厲害,可百招之後仍非拙夫的對手。”
農冰衣芳心稍定,但以她的眼力,自無法如水輕盈一般對戰局洞澈入微、胸有成竹,只隱約看出蘇真身法瀟灑自如,招式收放莫測,在楚望天咄咄逼人的攻勢中緊弛有度,絲毫不見侷促被動,盡顯魔道絕頂高手睥睨天下的卓越風采。
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心生折服,暗歎:“以蘇真今日之修爲,只怕當年的劍聖俞寬亦不過如此。也只有他和水仙子這樣風華絕代的不世伉儷,方能培育出蘇姐姐!”
一轉念間,蘇真與楚望天交手已逾五十招,兩人短兵相接,指掌、袖風上俱都灌注了驚世駭俗的功力,哪怕一塊金鐵投了進去,也要頃刻化爲齏粉。
楚望天似乎看出自己難以取勝,猛地口中發嘯,以指代劍向蘇真攻去。
蘇真一蹙眉,使了個假身閃出三丈,反手掣出赤血魔劍拋給楚望天道:“接劍!”
楚望天不由自主抓住赤血魔劍,望着蘇真道:“那你豈非赤手空拳?”
蘇真指了指水輕盈負着的仙劍傲然道:“那兒還有一把,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迫得蘇某拔出此劍!”
楚望天白眉一聳,恨道:“你敢瞧不起老夫?”
蘇真灑然道:“哪那麼多廢話,看招!”大袖似飛雲卷絮,拂向楚望天胸膛。
楚望天左手一掐劍訣,右手赤血魔劍鏗然飛挑,直點蘇真袖袂。
兩人二度交手,楚望天仰仗赤血魔劍在手,漸漸佔了一在線風,但欲要將蘇真傷在劍下卻也不能。
翻翻滾滾三、四十個回合一過,蘇真熟悉了楚望天出手的套路,招式遽然一變,改以輕盈飄逸的“王指點將”,“嗤嗤”無形指力凌空縱橫,又慢慢穩住陣腳,與楚老魔鬥得難分難解。
楚望天見自己一劍在手,居然還贏不下手無寸鐵的蘇真,羞怒攻心,劍招越發緊迫險惡,招招出人意表、別具一功,看得蘇真也暗自點頭激賞。
奈何不論他如何戮力猛攻,蘇真始終不緊不慢,緊守門戶,王指點將時不時趁虛反擊,逼得楚望天需得竭盡所能,方纔一次次化險爲夷。
漸漸地,楚望天呼吸開始緊促沉重,頭頂水霧騰騰,顯出後繼乏力之象。畢竟他方纔爲迫出衛驚蟄和農冰衣,耗損真元施展天唱魔音,於功力折損不小。
此時若碰見的是尋常仙林高手也就罷了,偏巧他撞上的是修爲早已臻至登峰造極之境的蘇真。此消彼長下,不免相形見絀,劍光籠罩的範圍亦迫不得已逐漸收縮。
蘇真勝券在握,並不急於求成,任由楚望天發起最後的兇猛反撲,步步爲營守住門戶,冷冷道:“楚老魔,你功力不繼,蘇某勝之不武,趁早收手放你離去!”
可惜如今的楚望天早非當年那個奸險多變的楚老魔,滿腦子只想一劍劈了蘇真,渾不念及其它,聞言怒道:“放屁!”
他強自壓榨丹田魔氣,繼續狂攻。
蘇真一番好意卻遭到惡罵,眸中精光一閃,心道:“也罷,不給這老傢伙點苦頭,諒他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滾蛋!”
他心念一定,當即全力運轉丹田魔氣,指力隱有雷鳴,欺近至楚望天身前,與對手展開驚心動魄的近身對攻。
這一下近身過招,連水輕盈都險些看不清兩人的招式變化。
儘管明知丈夫的修爲應在昏聵失神的楚望天之上,可高手相爭瞬息萬變,況且楚老魔手中尚多出一柄赤血魔劍,蘇真若稍有不慎,難保不會血濺五步,她一顆心不覺提到了嗓子口。
突聽場中“哧啦”一聲脆響,兩人身影乍然分開。楚望天手中空空如也,口中發出一記厲嘯卻漸轉喑啞,身形一轉,頭也不回往西邊的山峰後遁走。
蘇真卓然飄立當場,目送楚望天的背影揚聲道:“走好,不送!”
“颼”一聲紅光閃爍,赤血魔劍自高空墜落,水輕盈玉指翩躚如花,凌空攝過,將魔劍歸入劍鞘後,凝目打量蘇真。
只見他面色微微發白,左肋衣衫盡裂,露出三道楚望天留下的殷紅指痕,不由心疼道:“你也忒大意了,怎可與楚老魔意氣用事?”
蘇真不以爲然地哈哈一笑,真氣到處,肋部紅痕徐徐轉淡,說道:“沒事,若非爲了拿回赤血魔劍,這一抓也可省了。楚老魔捱了蘇某一指,吃虧更大。”
農冰衣見楚望天負傷遠遁,芳心大定,道:“水仙子,你們怎會來了百魚山?”
水輕盈回答道:“我們也是靜極思動,聽聞萬劫天君重出天陸的消息,便下了聚雲峰暗中打探,未曾想在此遇見妳和楚老魔。”
農冰衣道:“蘇先生,多年不見您的修爲又見精進,連楚老魔這等厲害的角色也教你打得落花流水,毫無脾氣。”
蘇真搖首道:“楚望天終究吃了神志不清的虧,一身修爲遠不如他二十年前全盛之時,否則蘇某亦不敢託大。驚蟄呢,他是否受了重傷?”
農冰衣聽他一語道破衛驚蟄未能出戰的緣由,心中欽佩道:“他爲了救我和楚老魔硬拼了兩掌,經脈幾乎斷裂,一條手臂至今還用不上力氣。”
蘇真“哦”道:“走,咱們一塊兒去瞧瞧。”
農冰衣應了,引着蘇真夫婦回到谷內,輕車熟路進到杏樹林中。
蘇真剛在林裡走出數步,忽地低咦道:“輕盈,妳有沒有發現什麼?”
水輕盈從容環顧四周,嫣然微笑道:“這林內不知被誰設下了陣法,多半用的是”四時輪替“再輔以”十二天干地支“之訣,似乎只想將訪客拒之門外,並無傷人之意。看情形這陣勢已有些年頭無人主持,許多地方都露出了不該有的破綻。”
蘇真笑道:“正是,我本有意破它一破,可此間主人既然早已離去,徒留一座面目全非的空陣,蘇某即便將它破解,也了無意味。冰衣,還是妳在前引路,帶我們去找驚蟄罷!”
農冰衣聽得既驚且佩,更對蘇真光明磊落的胸襟生出無限景仰,一面引着二人前往俞寬夫婦的故居,一面將來龍去脈簡略說了。
三人穿過小屋,就見衛驚蟄仰面躺在墳前,已然人事不省。農冰衣驚道:“不好,他會不會被老魔的天唱魔音震出了內傷?”
水輕盈俯身搭住衛驚蟄脈搏,神情一鬆道:“不礙事,這孩子功底極爲紮實,只是氣血兩虧,禁不住魔音催迫,又恃強運氣衝脈,才昏迷了過去。”
農冰衣臉一紅,曉得是關心則亂,不然以自己的眼力又何須水輕盈探脈解釋?
蘇真二話不說,盤膝坐到衛驚蟄身後,將他的身軀扶入懷中,左掌一抵背心大椎穴,近三甲子的精純魔功浩浩蕩蕩洶涌而出,注入這青年的體內。
農冰衣過意不去,道:“蘇先生,您剛和楚老魔激鬥了一場,還是先歇息一會兒。”
蘇真滿不在乎,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替衛驚蟄運功療傷,直到天色盡黑,方纔住手。
衛驚蟄身軀猛地一顫,張口嗆出一大灘深紅色的瘀血,緩緩睜開雙目。
蘇真一笑起身道:“成了!”臉上疲態微露,顯然爲醫治衛驚蟄毫無留手,全力施爲。
農冰衣心裡只是感激不已。
論及醫術,她自問盡得農百草真傳,絕不遜色於對方。但要像蘇真那般純以雄渾無倫的魔氣幫衛驚蟄疏通經脈、消弭瘀積氣血,卻是遠有不如。
衛驚蟄一醒過來,不僅看到農冰衣近在眼前,還有蘇真夫婦亦飄立在旁,更覺察到丹田內一團暖洋洋的真氣汩汩流轉,精神大振遠勝昏迷之前,立即明白是蘇真出手相救,站起身拜謝道:“有勞蘇老前輩!”
蘇真一擡眼道:“你何須謝我?換作其它人,就算死在蘇某面前,老夫也未必肯伸根手指頭救他一救。這道理你可明白?”
衛驚蟄怔了怔,再深深一拜懇摯道:“晚輩明白,這便如當年蘇老先輩仗義出手救下我丁師叔,是一個道理。”
蘇真的脣角逸出一抹笑意,點點頭道:“不錯,老夫平生只欣賞一種人,也只討厭一種人。至於後一種人,給老夫提鞋也不配!”
水輕盈淺笑道:“好啦,當着一個晚輩自吹自擂,你也不怕羞。”
農冰衣見衛驚蟄安然無恙,心情大佳,咯咯輕笑道:“好在我剛纔親眼目睹蘇先生談笑之間便將楚老魔打得頭破血流,所以老爺子你怎麼自誇自贊都不爲過。”
她說着話,忽然覺察到衛驚蟄一雙清澈的目光正悄然凝視在自己的臉上,不由自主地一顆心猛地一跳,垂下頭去。
蘇真掃過插落在俞寬衣冠冢前的那柄天穹神劍,也不伸手拔出,輕讚道:“好劍!”
衛驚蟄一醒,從農冰衣身上收回視線,把那捲薄絹遞向蘇真道:“這是劍聖俞寬在羽化飛天前親筆所留,上面還有他自創的一套絕學。”
蘇真接過,走馬觀花般拂視過開首的幾行,接下來有關“我意七訣”的修煉心法則是看也不看,將薄絹合起還給衛驚蟄,道:“你和冰衣福緣匪淺,當善加珍惜。”
農冰衣幽幽道:“蘇先生,你沒見俞劍聖的遺言麼?他是想將夫妻二人的心法絕學傳承給後來的情侶。我和小衛一個姑姑,一個侄兒,如何能受衣鉢?”
蘇真不以爲意地道:“只是輩分相隔,便不能結爲愛侶了麼?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二十年前丁原那小子不也色膽包天娶回了姬雪雁?如若不然,又何至於讓玉兒空守南海,至今尚是雲英待嫁之身?”
衛驚蟄與農冰衣的心頭均自劇震,不約而同地擡眼望向對方,視線甫一交錯,又急忙各自避開。
這點小動作瞞得過旁人,卻焉能躲得過曾經滄海的蘇真銳眼?
他微一轉念已猜到了七七八八,不僅沒有絲毫的驚訝,反而當機立斷說道:“驚蟄,你若對冰衣有情,索性學你丁師叔娶她過門,管他什麼世俗禮法,輩分名教,全當他是胡說八道、一灘狗屎!誰要敢對你說上半個不字,有我蘇真替你們出頭!”
農冰衣臉色通紅,嗔道:“蘇老爺子,你在說什麼啊,我跟小衛哪可能??”
她起先半句說得頗爲響亮乾脆,可到得後來話音越來越輕,也不知到底是說的可能還是不可能。
蘇真心中雪亮,微笑着傳音入密,道:“農丫頭,妳罵老夫不要緊,可不能欺騙老夫。二十餘年前蓬萊仙會時,妳在三生石上看到的是誰?”
農冰衣手足無措地一跺腳,道:“水仙子,他欺負人!”
水輕盈淺淺含笑道:“冰衣,他對妳用傳音入密說了什麼,我可什麼也沒聽見啊?”
農冰衣又窘又羞,急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蘇真明白不可逗得太過火了,一拂衣袖,道:“輕盈,陪我到屋前轉一圈。據說俞老頭生前酷愛杯中之物,難保老夫今日不會有意外收穫。”
兩人笑語殷殷相偕離開菊園,卻將農冰衣和衛驚蟄故意留了下來。
月色如水,灑照在兩人的身上。
農冰衣芳心惴惴道:“蘇真爲何會曉得我當日在三生石上所見?我、我──”
兩人有意無意維持多年的那層窗戶紙,此際讓蘇真快人快語捅破了大半,要想相互繼續假裝毫不知情,已是斷然不能。
衛驚蟄的心中同樣亦是思緒萬千,心潮迭蕩。這世上有許多事情,包括感情在內,在起初發生的時候並無徵兆,亦無從察覺。等到雙方霍然醒覺的那一天,其實早已不知不覺走出了很長的路,以至於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動情的,只記得小時候在恩師盛年嚴厲督促功課之餘,這位常來翠霞山走動的農姑姑,便隔三差五地和自己漫山遍野地嬉戲玩鬧,沒有一點兒長輩的架子。
及至後來他已卓然成爲聲名遠揚的翠霞派後起之秀,仍時不時會和農冰衣嬉鬧,甚而並肩遊歷天陸,卻始終未及遐思。
直到獨尊谷遇險,兩人被困石棺中,不得不肌膚相親、耳鬢廝磨,衛驚蟄才初次驚覺到,農冰衣首先是個需要呵護的美麗女子,其次方是自己的姑姑。
再後來農百草壯烈戰死,臨終託他照顧農冰衣,衛驚蟄亦毫不猶豫地答允了下來。從此每當他對着農冰衣心猿驛動之際,便會立刻告誡自己勿負農神醫的重託,卻不願、也不敢去多想,爲何他總有意無意尋找着各種理由,陪伴保護在農冰衣的身旁?
而今,他再也無法迴避。想着農冰衣爲了救他,毅然決然孤身迎戰楚望天,置生死於度外;想着她臨別時那印在額上,刻在心裡的一吻黯然銷魂??
衛驚蟄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識到,假如自己還要逃避、還要否認,非但蘇真會看不起他,連自己也一樣會看不起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用低緩的聲音道:“農姑姑,等我傷勢好轉了一些,就幫妳從荷花池底取出那枚驚魂令,咱們一起修煉俞寬夫婦留下的心法絕學,完成兩位前輩的生前遺願,好不好?”
農冰衣心絃顫動,擡頭望着衛驚蟄的臉龐說不出一句話。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聞絃歌而知雅意,慧心之中又如何會聽不懂衛驚蟄的話外之意?
只此一言,卻可以想見來日衛驚蟄需要承負多少的壓力與荊棘,甚至會不得不放棄,他多年來用熱血與性命博得的世人讚譽。
然而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的平淡堅定,沒有遲疑沒有猶豫,只透着一往無前的決心和勇氣。
她的眼睛忽然溼潤了,一股莫名的溫暖和久違的溫柔感覺,洋溢在心扉深處,欲語還泣,最終化作輕輕一笑。
這時就聽見蘇真的聲音從屋前傳來:“冰衣、驚蟄,快來!”
農冰衣恍若夢醒,忙轉首裝着梳理被風吹亂的髮絲,悄悄將珠淚拭去,含笑輕輕道:“我猜,他們一定是找到好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