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虎嚇得魂飛魄散,叫道:“好傢伙,老子要歸天,可憐清妹要成寡婦了!”
他嘴上嘮叨,手腳也沒閒着,從袖口裡迅速取出一柄血玉熔金壺,將撲至身前的烈焰“哧哧”連響,吸入壺嘴。
這寶物是他多年前從碧落劍派千辛萬苦偷出來的,屢次於危難中救回老命,而今自更不肯歸還。
羅羽杉與霸下聯結成陣,與畢虎鼎足而立,分守兩翼,奈何丹火真君不惜耗損真元發動的“累劫獄海”着實兇猛霸道,連血玉熔金壺亦抵擋不住。
千鈞一髮之際,猛聽小蛋沉聲道:“站到我身後,只管擋住後面的火勢!”
畢虎愣了愣,道:“小夥子,你想做什麼?現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小蛋不答,步履蹣跚橫身在羅羽杉和畢虎前,獨自迎上前方漫空涌來的火海。
“叮─”一蓬紅光亮起,水晶般透明絢麗的烏犀怒甲覆蓋小蛋周身,將熊熊烈火拒之門外。
火蛇吞吐閃爍,一分爲二繞過小蛋,向背後的畢虎和羅羽杉涌去,小蛋心晉空明,映照璀璨星天,反手掣出仙劍,振腕斬入肆虐的“累劫獄海”中,口中低聲喝道:“走!”
“呼!”前方火海里驀然現出一道星空光瀾,正是他拼盡全力開啓的“弱火星門”,畢虎毫不遲疑,左掌在小蛋背心上一推一送助他掠進星門裡,右手攬住羅羽杉招呼霸下道:“好龜兒,咱們走啦!”縱身躍入。
星門一閃即逝,丹火真君更沒料到小蛋還有這手,業已反應不及,只得眼巴巴望着三人一龍的身影消失於火海中。
一名侍火童子在身後輕聲道:“師父,他們借火遁溜走了,咱們……”
話沒說完,丹火真君猛地轉過身一臉殺氣,擡掌“啪”地震碎那侍火童子腦顱,恨恨道:“要你多嘴!他們逃不遠,給我追!”
他說這話的工夫,小蛋等人正從星門內被彈入無波府外不遠處的一片密林裡。
畢虎手疾眼快,一把抱起軟倒的小蛋,叫道:“羽杉侄女兒,快跟我走!”
他朝遠近左右不同位置甩手扔出幾團黑乎乎的東西,“砰”地在林間爆裂,瀰漫起一蓬蓬濃烈的煙霧,久聚不散。
畢虎一邊抱着小蛋藉助密林掩護御風向南疾行,一邊不停設下重重假象,以誘使丹火真君追錯方向,嘴裡還不忘吹噓:“別怕,有我老人家在,管讓丹火真君連老子放的臭屁都摸不着半個。”
霸下看不慣畢虎的自吹自擂,哼道:“你的話能信,那鬼的話也能信了。”
“你懂什麼?”畢虎一瞪眼,道:“眼下是深夜,咱們最忌御劍暴露了身形,這樣沒逃多遠就得給丹火真君追上,惟有倚靠這座軒龍山茂密繁盛的山林與石洞,和那老傢伙玩幾圈捉迷藏,纔有機會逃脫。”
說着話衆人已奔出數十里,進到一座四通八達的巨型天然溶洞中,畢虎領着羅羽杉和霸下左拐右拐,顯得輕車熟路,無比熟稔,彷似閉着眼都能認得道。
羅羽杉見狀,不由佩服,道:“畢老伯,這裡的路徑如此複雜,您卻能認得,實在不簡單。”
畢虎聽有人誇讚自己,眉開眼笑道:“那算什麼,幹咱們這行的,最要緊的就是記性好……上次爲偷丹火真君的金紅蓮座,我花了半個多月,早把軒龍山的一草一木摸得滾瓜爛熟,若沒這手本事,乘早別作偷兒。”
忽然聽到黑暗中有女子聲音不屑道:“當賊很得意麼?還有臉誇耀。”
一團夜明珠的光暈照亮,映射出石磯娘娘的面容,卻是已在此處等候了多時。
她一眼看到畢虎懷中渾身淤血、面色慘白的小蛋,驚道:“他傷得重不重?”
似爲向石磯娘娘顯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畢虎抱着小蛋一屁股靠坐在山岩上,略帶誇張地大口喘氣,答道:“這小子命硬,只是在路上昏睡了過去。我方纔又餵了他兩顆雲林禪寺的玉露百洗丸,應該不妨事。”
石磯娘娘氣不打一處來,熟練地伸手擰住畢虎尖尖豎起的小耳朵,往上一提,怒道:“你惹的禍,卻連累了人家兩個娃兒!”
畢虎疼得齜牙咧嘴,又不敢掙扎,唯恐觸動了小蛋的傷勢,只得求饒道:“給點面子、給點面子,羽杉侄女兒在一邊瞧着呢?”
石磯娘娘鬆開手,餘怒未消,道:“總算你把人救了回來,我暫且饒過你這遭,若羽杉和小蛋有個三長兩短,老孃跟你沒完!”
畢虎揉揉生疼的耳朵,小聲嘟囔道:“夫綱不振,乾坤顛倒,什麼世道啊……”
石磯娘娘正在察看小蛋傷勢,隨口問道:“你嘀咕什麼?”
畢虎嚇了一跳,期期艾艾道:“沒什麼,我正在想如何才能安然無恙地離開這兒。”
不防一個小小的聲音道:“纔不是呢,他剛纔說的是:『夫綱不振,乾坤顛倒,什麼世道』……”
石磯娘娘怒道:“好啊,你對我心懷不滿是不是?有種就休了我!”
畢虎恨不得一腳把霸下踹回無波府,垂頭喪氣道:“不是,不是,妳千萬別聽那小王八胡說八道,我有種沒種,還不是妳一句話的事麼?”
冷不防霸下又道:“你纔是王八,若非我乾爹拼着小命不要,施展火遁帶我們闖出無波府,這會兒你早被人家烤成肉乾了。”
畢虎鼓着小眼氣呼呼瞪着霸下,正待反脣相譏,石磯娘娘不耐煩道:“住嘴!羽杉,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羅羽杉將事情經過簡略說了,至於從圓球內崩裂而出之前的那一段遭遇,她自己也不甚瞭解,也就無法說清楚,以至於石磯娘娘和畢虎都聽得雲裡霧裡,猜不透爲何僅只短短兩日,小蛋的功力竟增長得如此迅速,至於烏犀怒甲又是怎樣被光化的,就更成了一個謎。
霸下望着畢虎滿臉茫然,懶洋洋道:“想知道麼?問我啊。”
羅羽杉心頭一動,問道:“小龍,莫非你清楚我們這兩天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
霸下點了點小腦袋,回答道:“那天妳和乾爹被臭老道收進竹籮中昏了過去,我躲在乾爹軟甲底下,怎麼叫你們也不醒,正在幹著急的時候,乾爹的鼻孔裡忽然慢慢鑽出兩道細白銀絲,真是有趣。”
畢虎呸道:“你都說自己藏在軟甲下面了,又怎能看到?”
霸下翻翻白眼道:“你纔不管什麼東西都要用眼睛看呢,我用的是靈覺。”
畢虎不甘示弱,指着小蛋鼻子道:“你當他是蟲子麼,會吐絲結繭?簡直是笑話!”
霸下雖有萬年道行,畢竟是小孩性情,脫口道:“稀奇麼?少見多怪,我乾爹體內住着聖淫蟲精魄,吐點絲又算得了什麼?說不得還能飛檐走壁、打擊犯罪呢。”
羅羽杉想起翡翠谷一戰,小蛋突然從口中噴出一團銀絲挫敗停濤真人,才解去了白鹿門滅門之禍,頷首道:“沒錯,小龍說的是真的。”
霸下打了個哈欠,又變得懶洋洋地道:“餓了好些天了,有東西吃麼?”
畢虎的修爲或許無力與天陸頂尖高手相抗,但身爲神偷,耳聰目明、道聽塗說的本事卻是絕對一流,明白霸下是在藉機賣弄,哼道:“你整日吸食天地精氣,哪裡會餓?別以爲我老人家是白癡。”
石磯娘娘對這個會說話的小東西卻極是喜愛,朝畢虎狠狠瞪了眼,看他緊緊閉上嘴巴,這才柔聲問道:“小龍,你想吃點什麼?”
霸下轉轉小眼珠,嚥了口唾沫,道:“最好是去寒生火的丹丸,有個十來顆就夠了。”
石磯娘娘一聽,笑道:“這好辦。”轉頭對着畢虎吩咐:“還不把你懷裡的東西掏出來?”
畢虎不情不願,一邊探手取出瓷瓶,將十顆火紅色的丹丸,一枚一枚心疼無比地倒在石磯娘娘的手心裡,一邊低聲喃喃自語:“讓你吃、我撐死你個饞嘴王八……”
石磯娘娘將丹丸送到霸下嘴邊,說道:“這是太清宮的『三陽開泰丹』。”
霸下也不客氣,“嘎巴嘎巴”嚼豆子般,把十顆三陽開泰丹吞入小肚子裡,頓時精神十足,全身更泛起一層淡淡紅光,令人暗暗稱奇,等牠吃完小點心,繼續說道。
“乾爹鼻子裡鑽出來的銀絲越來越長,也不中斷,到最後竟然真的在身邊結起繭來,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緊跟着,銀絲變亮,蟲繭開始旋轉,還放出霧濛濛的光暈。乾爹的鼻子不吐絲了,嘴巴鼻子和耳朵裡又開始冒濃濃的寒氣,就像……蒸籠上的包子。”
石磯娘娘笑道:“這比方打得有趣,莫非那寒氣也是由聖淫蟲的精魄所化?”
霸下道:“也許罷?然後乾爹和乾孃身上就結了一層霜,心跳呼吸也變得極慢,就像是……冬眠。”
畢虎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你們是怎樣從那繭裡爬出來的?”
霸下眨眨眼道:“他們都冬眠了,剩我獨個兒醒着豈不太虧?眼瞧着沒事,我又覺得有點累了,就跟着也睡着啦,接下來麼,就不曉得了。”
畢虎望着霸下,搖頭嘆氣,道:“就你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的,也算是龍子?”
霸下一反常態地沒理會畢虎的譏諷,反而扭頭望向小蛋,目露喜色道:“我乾爹要醒啦。”
果然小蛋的眼皮微微動了動,緩緩睜開。
石磯娘娘欣慰道:“醒了就好,天殺的丹火真君,竟好意思對一個小娃兒下此辣手!”
小蛋只感到全身百骸諸脈無一不疼痛鑽心,尤其是頭頂彷如有千根鋼針深深插入,令他恨不能把腦袋切下來先在冰水裡泡上兩天。
羅羽杉見他神情痛楚,顯是在強忍着沒出聲呻吟,芳心酸楚,想握住小蛋的手又礙於衆目睽睽,惟有輕聲說道:“小蛋,你再服一顆天一閣的靈丹罷。”
小蛋試着在丹田內流轉了一圈真氣,暗自慶幸自己的傷勢雖重,功力在沉沉昏睡間卻恢復了不少,搖搖頭,道:“不用了,我打坐一會兒就好。”
他身子稍稍一動,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如電流般穿透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羅羽杉趕忙攙扶小蛋盤膝坐下,再不顧忌旁邊的畢虎和石磯娘娘,伸手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帕,輕輕爲小蛋拭去滿臉的汗水。
瞧着他憔悴委頓的模樣,羅羽杉心如刀絞,只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眼圈卻又紅了。
小蛋緊咬牙關,硬挺着不出聲,朦朧的視線裡望見羅羽杉悽楚的玉容,朝她勉強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意似安慰和感謝。
畢虎和石磯娘娘在旁靜靜觀瞧着這一幕,禁不住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暗道:“看這情形,這小子豔福不淺,羅牛好作外公啦。”
畢虎眨眨眼,湊到石磯娘娘耳畔道:“什麼時候,妳也能待我這樣溫柔?”
石磯娘娘臉上的柔情瞬間消失不見,哼道:“你還想得寸進尺?”
霸下左右看看,嘆了口氣:“孤家寡龍一個,寂寞呀─”
“噗─”石磯娘娘差點笑暈過去,生怕驚擾小蛋運功療傷,只有苦苦忍着,喘着氣低聲道:“要再找個跟你一樣的,是比較難些。”
小蛋並沒有聽到霸下的抱怨,他聚精會神催動“生生不息”心法疏通經脈,等再次醒轉,已是翌日午後。
恰巧畢虎打從外面回來,賊兮兮笑道:“我剛又溜進無波府轉了一圈,丹火真君抓不着咱們,正拿幾個倒黴蛋弟子出氣呢。”
石磯娘娘問道:“這麼說,咱們可以離開此地了?”
羅羽杉看向小蛋,有些擔心道:“你的傷勢怎樣,能不能走動?”
小蛋長吁一口氣,扶着石壁慢慢起身,道:“不礙事,咱們還是趕緊走罷。”
畢虎贊同道:“對,夜長夢多,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靜心養傷也不遲。”
霸下道:“慢着,畢老頭,你偷了我乾爹的蝕龍香鼎,打算什麼時候還?”
畢虎裝聾作啞,支支吾吾道:“蝕龍香鼎,那是幹什麼用的?讓我想想……”
眼角餘光瞥見石磯娘娘面色兇狠地緊盯着他,知道沒可能搪塞過去,這才慢吞吞探手入懷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尊小鼎:“我老人家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借來玩幾天而已。”
石磯娘娘一把奪過,交還小蛋,道:“好孩子,這次連累了你和羽杉。”
小蛋收起蝕龍香鼎,笑了笑,道:“多虧您和畢老伯冒險相救,我還沒謝過你們呢。”
當下羅羽杉攙扶小蛋,由畢虎引路,石磯娘娘殿後,悄悄出了溶洞,潛蹤匿跡向西御風行出兩百餘里,方改作御劍飛行,直到天色將暗時,纔在一座小鎮中覓得家乾淨的茶鋪歇腳休息。
畢虎問道:“羽杉,妳不是要趕回南海麼,這一折騰,怕是誤了歸期罷?要不要我替妳向蘇閣主說情,多多少少她也得賣我老人家幾分薄面。”
羅羽杉道:“多謝畢老伯好意,回山後我自當將其中緣由向師父稟明,恩師寬容慈和,必會體諒,就不煩勞您老人家多跑這一趟了。”
霸下道:“那妳不陪我乾爹去天雷山莊還鼎給白鹿門了?”
羅羽杉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蛋身上的傷勢,聞言不由得一陣猶豫。
石磯娘娘含笑道:“妳放心,小蛋便由我和畢虎負責護送,包管將他平安送到。”
羅羽杉默默點了點頭,目光停留在小蛋臉龐上,心中涌起離愁別緒,只盼他開口相留,自己縱然拼着遲誤歸期、受到師門責罰,也是心甘情願。
然而小蛋彷佛絲毫沒有體悟到她的心思,只說道:“羅姑娘,一路當心。”
羅羽杉不禁生出一縷失望,悵然問道:“你……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麼?”
小蛋低下頭道:“爲了我的事險些害了妳的性命,我很過意不去。如果再耽擱了妳的歸期,令妳被蘇閣主責罰,我就更對不起妳啦。”
石磯娘娘察顏觀色,發覺羅羽杉神色中隱含的不捨與失落,不禁暗暗埋怨小蛋:“這傻小子,人家一顆心都系在你的身上,偏還把話說得這樣生分客套,真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羅羽杉心底幽幽一嘆,起身道:“畢老伯,石磯嬸嬸,我先走啦。”
衆人相送到門口,羅羽杉依舊聽不到小蛋開口,更覺心頭百般滋味縈繞,踏足在清冷的街道上。
突聽小蛋在身後吶吶說道:“海上風大,妳小心着涼。”
羅羽杉霍然回眸,正迎上小蛋溫暖的眼神,她展顏淺笑:“好的,你也要多多保重,照顧好小龍。”向石磯娘娘和畢虎盈盈一禮,轉身離開小鎮,兀自感覺到小蛋的視線透過夜色,正默默目送自己離去。
到得鎮外偏僻之處,她徐徐駐足回首,已看不到石磯娘娘三人的身影,冷月初升,靜靜掛在梢頭,皎潔的玉華一如小蛋的目光,暖慰着她的心坎。
回想起小蛋臨別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脣角不覺逸出一抹恬靜的笑容。
以她如今的修爲,有誰會擔心她被海風吹涼?只是小蛋,縱有千言萬語藏在心底,倒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
她恍然驚覺到,曾幾何時,自己的喜憂已悄然被人佔據,不經意的隻字詞組,便能輕而易舉撥弄自己的心絃,讓自己百般思量,反覆回味。
只是,這寡言少語的少年,真的體察到自己的心意了麼?
而自己,又是喜歡他的哪一點?
是因爲他曾捨命相救?是因爲他的淳樸誠實?又或是僅僅因爲自己的一時情動,卻從此百死不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頓時,羅羽杉心中柔腸百結難以自遣,癡癡仰望月空佇立良久,只覺夜幕下點點寒星撲朔迷離,既遠且近,一直等到月移中天,露水悄然沾溼裙底,這纔回頭最後遠眺了小鎮一眼,勉強收拾起滿腔女兒情懷,御劍而起。
儘管一路上羅羽杉日夜兼程,仍舊遲誤了兩天,回到天一閣,她來不及歇息,風塵僕僕直奔極情堂拜見蘇芷玉,向恩師謝罪請罰。
蘇芷玉問起延誤原由,羅羽杉也不隱瞞,照實說了。
蘇芷玉靜靜聽完,對愛徒的心思業已明白,淡然笑道:“小蛋那孩子很好,短短一年多,修爲竟能精進如斯,連丹火真君也沒能從他身上討得多少便宜。”
羅羽杉聽蘇芷玉誇讚小蛋,滿心歡喜地躬身施禮道:“弟子違反門規,在外遲滯不歸,請恩師懲處。”
蘇芷玉沉吟片刻,從座椅中站起身,說道:“羽杉,妳跟我來。”
兩人出了極情堂,沿崎嶇清幽的小徑漫步上行,直抵歧茗山山頂一座竹廬前,說是竹廬,其實只是一座簡陋的小亭,屹立在雲海霞光間,也經過了十數年的風霜雪雨。
蘇芷玉在竹廬前止步,纖指輕輕撫摸堅韌的紫竹,久久沉默無語。
羅羽杉尚是第一次獲准來這地方,未曾想在山頂還建有如此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莫非是恩師專用的閉關靜修的地方?
她正困惑間,蘇芷玉擡眼眺望遠方極盡之處。
海天一線,紅日西沉,暮色裡,雲濤溢彩、鷗鳥高飛,蘇芷玉徐徐說道:“妳丁師叔以前每年來天一閣時,都會在這裡小住。”
羅羽杉大吃一驚,詫異道:“丁師叔在這座竹廬裡住過?”
需知乃父羅牛和丁原生死與共,情逾手足,卻從不曾聽他提及半句此事。
蘇芷玉微微頷首,擡步走入竹廬,憑欄俯瞰雲霞之下的無垠碧海。
“以往每年三月,妳丁師叔都會悄抵南海,在此寄住兩月,與爲師談經論道,映證仙心,心血來潮時,便御劍雙飛、窮盡天涯,尋訪隱沒的仙山寶島。運氣好的時候,還會邂逅一兩位避世千年的海外散仙,一同盤桓數日,樂而忘返。”
羅羽杉心往神馳,直感到世人稱頌的神仙眷屬也莫過如此,可惜兩人聚少離多,一年裡倒有三百餘日需得相望於海上。
這固然是蘇芷玉恪於老閣主安孜晴的遺願,毅然決然挑起天一閣的萬鈞重擔,獨守南海,可又何嘗不是丁原之憾?
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即便修爲震古爍今如丁原、蘇芷玉,依然不能隨心所欲,了無遺憾。
彷佛是看透了愛徒的想法,蘇芷玉轉首微微一笑,柔聲道:“世事哪能盡如人意,若能心有靈犀則海闊天空,又何需介意能否朝朝暮暮、纏綿一隅?”
羅羽杉一怔,心道:“師父這句話顯然暗藏深意,她爲什麼要這樣說?”
想到這裡,驀地一凜,擡首望向蘇芷玉。
蘇芷玉微笑不語,擡手輕輕愛撫羅羽杉的秀髮,彷似瞧見了年輕時的自己。
過了半晌,她緩緩道:“羽杉,妳違背師命晚歸兩日,雖情有可原但也不能全無責罰。從今晚起,妳便在這竹廬內面壁一年,期間必須心無旁騖地參悟我南海絕學,絕不可辜負令尊與爲師的期許。”
羅羽杉一陣感動,明白恩師此舉與其說是懲戒,卻更是對自己的鞭策與關愛,心間不安漸漸淡去,躬身拜道:“徒兒謝師父厚愛。”略一轉念,忍不住鼓足勇氣,問道:“師父,丁師叔還會再來麼?”
蘇芷玉道:“五年前,妳丁師叔最後一次來南海時,曾對我說他必須出一次遠門,這一去,竟是整整五年了無音訊。我猜他一定是想去獨自完成一樁大事,可惜,他竟連我也不肯告訴。”
羅羽杉道:“丁師叔的性情如此。有什麼事都不願牽累別人,他想完成的那件事一定非常兇險,所以越是面對親近的人,他越是想要獨力承擔。”
蘇芷玉點了點頭,嘆道:“不知爲什麼,近日我總有些心緒不寧,隱約覺得妳丁師叔就快有消息了。只願,他能平安歸來。”
說罷,極目遠眺,赫然是西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