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牛急忙道:「不成,不說你難以靠近,就算進去也是有死無生!」
小蛋笑了笑,道:「我用御劍訣應該能闖進去,接下來便看天意罷。」
丁原問道:「小蛋,你有幾成把握?」
小蛋想了下,回答道:「五成。」
丁原也笑了,道:「五成已很多了。當年只有一成不到的希望,我也賭過。」
羅牛聽丁原也這麼說,重重一點頭道:「好,我陪你一塊兒下去!」
小蛋婉拒道:「不必了,我一個人能行。」
羅牛凝視着小蛋平靜的面容,徐徐道:「我要你活着回來,羽杉還在等你!」
小蛋默默地點頭,他取出四相幻鏡,雙手遞向丁原,說道:「丁叔,要是我……」
丁原截斷了他的話,將四相幻鏡推還回去,用不容置疑地口吻道:「沒有要是!你一定能活着回來,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你,看好你!」
小蛋不再堅持,將四相幻鏡重新收起,只感到胸口豪氣翻卷、血脈賁張,從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強大信心。
蘇芷玉櫻脣微動,玉指輕點祭起天心燈,說道:「小蛋,帶上它。」
一蓬紅光罩在小蛋身上,將他與鬥姆海的雲濤隔絕。
小蛋雙手抱拳,朝着衆人一禮沉聲道:「再見!」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迴應道:「再見!」只是在這兩個平常的告別話語裡,又深深賦予上了別樣的祝福與期盼。
雪戀仙劍亮起皓然光華,小蛋在天心燈的佑護下祭起翔天蹈海訣,騰身化作一束不可阻擋的雪光,朝着神魔之眼飛掠而去。
每個人都在目不轉睛地追逐着這道亮麗的劍華,氣氛亦緊張到了極點,就像一根繃到極致的琴絃,哪怕稍一用力就會脆然斷裂。
在無堅不摧的雪戀劍氣鼓盪中,狂暴的雲濤不甘而無奈地朝着兩旁退卻,爲小蛋讓開了一條直指向神魔之眼的通道。
這條往來於天上人間的仙路,自萬劫天君被壓潛龍淵後,就再也沒有人來訪。
而今,一個少年駕仙劍擎魔燈,御動萬里迴盪的浩渺風雲,義無反顧地投向着自古以來無人敢入的死亡深淵。
百丈、五十丈、三十丈……小蛋體內的真氣以驚人的速度飛逝,天心燈與雪戀仙劍煥發出的光采亦逐漸地收縮震顫,在雲海裡起伏顛簸,卻依然頑強着執着着朝向神魔之眼一往無前地進發。
「喀喇、喀喇喇——」神魔之眼外圈的金色光雲,似是被這個少年的大膽冒犯所激怒,爆射出一道道粗壯雄渾的金雷。其中任何一道雷光,都足以勝過當世大乘高手傾盡全力的御劍一擊。
小蛋的身影飛舞着、顫動着,在重逾萬鈞的雷霆劈擊下,充滿不屈不懼的鬥志,猶如永不會泯滅的一盞航燈,若隱若現在滔天交織的雷光中。
然而他前進得越來越困難,每一尺都要付出極大的艱辛與努力,而死神亦如影隨形,時時刻刻陪伴在他的身旁。
還有十丈了!所有人的心都快窒息爆炸了,手心裡捏滿汗水兀自不覺。
雪戀仙劍的光芒卻在金雷排山倒海的轟擊之中慢慢黯淡減弱,發出聲聲顫鳴。
小蛋御劍的速度也已遠不如初始,直如一個滿身泥漿羈絆的疲憊旅人,艱難而堅強地蹣跚跋涉在泥沼間,隨時都有沒頂之災。
五丈……三丈……一丈!隨着人羣裡不約而同爆發出的一聲歡呼,雪戀仙劍終於突破了外圈金光,衝向位於核心的黑色雲淵。
可就在此際,從雲淵中奔涌而出的紅色霧瀾卻如一道不可逾越地屏障,將小蛋狠狠遏止,任雪戀仙劍如何奮力穿越,始終無法再前進哪怕半尺。
衆人剛剛稍鬆開些的心情又緊張起來,連丁原都不經意地蹙起劍眉。
如此僵持須臾,天心燈的光罩已被壓縮得幾乎緊貼小蛋肉身,而雪戀仙劍的劍華更是在迅速地淡沒。
雲臨真人揚聲道:「小蛋,快回來罷,你已盡力了!」
聞聽此言,大家夥兒暗自俱都一聲遺憾地嘆息道:「可惜,功敗垂成!」但沒有人出聲阻止又或反對雲臨真人的建議,畢竟再強撐下去,小蛋的性命也行將不保。
然而就在人們遺憾嘆息的同一刻,小蛋頭頂絢光飛騰赫然現出一尊元神,竟是將肉身捨棄在天心燈中,御動雪戀仙劍捨生忘死地向着黑色雲淵發起最後衝擊。
「小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在震驚之餘失聲呼喊。
小蛋卻已然什麼都聽不見,一顆心完全沉浸在廣闊虛空中,忘記生忘記死,駕馭着雪戀仙劍翔天、蹈海!
「呼——」雪色劍光迅速消逝於茫茫雲淵深處,唯剩下天心燈庇護着小蛋的肉軀懸浮在神魔之眼上空。
漫長的時間,漫長的等待,雲海中飄立的人們向着神魔之眼翹首以盼,期待着奇蹟的出現,期待着小蛋身影的重新浮現。
許久,又是許久,神魔之眼依然橫行無忌地吞吐着氤氳紅瀾,而小蛋恰似石沉大海,始終沒有一點兒迴應。
小鮮第一個忍不住哭了出來,悲聲道:「他還能回來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它的問題,因爲誰的心裡都沒有答案!
丁原深吸一口氣,積聚起剛恢復的丹田真氣,便欲冒死御劍前往接應。
雲臨真人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凝望着神魔之眼道:「再等等吧,若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仍無動靜,我便陪你一起下去。」
「我也去!」丁寂強忍激動的心緒說道:「如果不能生死與共,還算什麼兄弟!」
衛驚蟄沒有應聲,但手已握在天穹神劍上,隨時準備投向死亡深淵。
還有盛年、還有羅牛,還有蘇芷玉、姬雪雁、霸下乃至蓬萊仙島的諸多耆宿長老,每一個人的心都已融入神魔之眼的雲淵深處,隨着小蛋的生死安危載浮載沉。
忽然,像是從極遠的天外傳來一記微微的震顫,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周圍雲浪生出了微小的波動。隨即一道白光從雲淵下衝天而起,如撐天玉柱扶搖直上,穿越過重重雲瀾探向萬仞霄漢。
隆隆悶雷裡,神魔之眼外圈的金光如潮水般,被收入到佇立雲霄的白色巨大光柱中,澎湃激盪的紅色雲瀾,也如萬流歸蹤,回捲向雲淵。
「他成功了!」人羣歡聲雷動,小鮮與霸下更是喜極而泣,全然忘情。
雲海的波動越來越大,可衆人所承受的壓力卻隨之不斷減小,眼前的雲濤色澤緩緩地由暗紅而硃紅,由硃紅而淡紅,不斷地變淡變清。
颶風消失,渦流平服,浩海澄靜……好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蹟,卻在人們的眼中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宛如一場妙不可言的夢幻。
丁原一馬當先衝向天心燈守護下的小蛋肉身。蘇芷玉緊隨其後念動真言,將燈收起。丁原探臂挽住小蛋肉身,旁邊風聲掠動,竟是雲臨真人默不作聲地衝入雲淵,向下找尋小蛋元神的蹤影。
盛年、衛驚蟄、丁寂、羅牛……一道道身影接踵掠入,若不是蘇芷玉的勸阻,只怕神魔之眼外再不會有一個人站着。
幸好,這一次的守候並不漫長。不一會便見盛年懷抱小蛋元神從雲淵中御劍衝出,雲臨真人、羅牛等人護翼左右,臉上俱都流露出喜悅神情。
丁原也不多話,襄助小蛋元神歸還肉軀,盛年、羅牛一前一後抵住小蛋膻中、大錐兩穴,將精純渾厚的翠微真氣毫不吝嗇地注入他經脈之中。
須臾,小蛋緩緩醒轉,茫然望着周圍的人羣問道:「鬥姆海如何了?」
丁寂喜氣洋洋地回答道:「沒問題了!好小子,到底是吃過九轉金丹,都這樣了還能生龍活虎,一點傷都沒帶。」
小蛋長出了一口氣,道:「這就好,我先睡一會兒——」話沒說完,眼睛一閉,再次虛脫不堪地沉睡過去。
等他甦醒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羅羽杉關切的玉容,而霸下和小鮮卻正頭靠着頭,躺在自己的枕邊呼呼大睡。
小蛋微微一笑,問道:「這是哪兒?」
羅羽杉回答道:「這是雲臨真人特意爲你安排的一棟幽靜院落。」
小蛋凝神內視,發現除了丹田真氣遠未復原外,全身果無大礙,於是坐起身來輕聲道:「你放心,我沒事了。丁叔他們人呢?」
羅羽杉道:「大家夥兒正在四處搜尋歐陽姑娘的下落。」
小蛋怔了怔,問道:「怎麼,還沒找到歐陽姑娘?」
羅羽杉頷首道:「是啊。如今結界未撤,進出蓬萊仙島的路徑仍然不通。故需抓緊機會找到她,不然總歸是個麻煩。」
小蛋沉默片刻道:「屈大哥呢,他怎麼樣了?」
羅羽杉面露憐憫,說道:「他被四相幻鏡反噬,現下已神智不清、經脈俱斷形同廢人。丁師叔將他暫交蓬萊仙島看管,只等此間事了之後,押上越秀山交由伍長老他們發落。」
小蛋「哦」了聲,沒有再說什麼。怔坐半晌,他披起衣衫穿鞋下牀道:「我想出去走走,順道找尋歐陽姑娘。」
羅羽杉望向熟睡的霸下和小鮮道:「要不要叫醒它們?」
小蛋搖頭道:「不用了,讓它們多睡會兒吧。」
兩人走出院落,只見原本瀰漫在思微峰上的紅色雲瀾已褪去七七八八,露出了遠處星羅密佈的座座雲峰。當日小蛋發動反空還虛咒後,在神魔之眼中形成的那道巨型白色光柱佇立海天之間熠熠生輝,兀自在吸納着來自四方的紅色雲氣。
小蛋的心胸頓感開朗許多,與羅羽杉再不避諱形跡,手牽着手沿着山徑,信馬由繮地緩緩漫步。
那兩隻分戴在他和羅羽杉手腕上的紅絲繩,如同一對同心結般緊緊相貼、交相輝映。
兩人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雲間走着,一路上蓬萊仙島綺麗如畫的風光不斷在面前伸展,四周風平浪靜,仙島重又恢復成人間仙境。
遙望白色光柱,小蛋若有所思道:「不知何時我才能徹悟幻鏡,幫着丁叔開通神魔之眼。到了那時,咱們也能攜手遨遊大羅仙山,再不理會人世間的恩恩怨怨。」
羅羽杉明眸裡閃爍着嚮往的光采,輕輕道:「我聽丁師叔說,或許不用十年,你和他便能打通神魔之眼,開創千萬年來人間未有的新象。」
小蛋點點頭道:「但願如此!」
兩人喁喁絮語,不覺道路前方現出一座雲洞,洞口旁的碑上刻有「藏秋」二字。
羅羽杉驚喜道:「我曾聽孃親說起,在藏秋洞裡有一塊三生石,能現過去未來靈驗無比。咱們進去瞧瞧好不好?」
小蛋不願掃了羅羽杉的興致,當下陪着她走入藏秋洞中。
只見洞內流光溢彩,一條條千姿百態的雲筍從洞頂倒垂而下,色彩斑斕通明剔透,忽閃忽明地散發出迷人光暈,兩旁的雲壁也是奼紫嫣紅,或桀驁嶙峋或柔美俯腰,伴隨着道路忽寬忽窄不斷變化。
只是洞內岔道極多,小蛋和羅羽杉均不識路徑,兜轉了許久也沒能尋到三生石。
羅羽杉正感失望,小蛋卻神色微動道:「你聽,那兒有水聲。」
兩人循着水聲行去,走了約莫一炷香工夫前方豁然開朗,呈現出一座龐大的雲窟。
從雲窟頂端一蓬飛瀑似水簾般流淌下來,進入底下的碧潭中,潭水彩光變幻不定,也不知有幾許深淺。
碧潭側旁,立着一座半人多高的紫色晶石,上面平滑如鏡,光可監人。
羅羽杉欣喜道:「這該是三生石了,小蛋你來試試吧。」
小蛋搖頭笑道:「我不要,反正我知道不管今生今世還是來生來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試與不試都是一樣。」
羅羽杉怎也沒想到素來拙於言詞的小蛋,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般情深義切的話,眸中亮起異采,許久後低低迴答道:「我也是一樣。」
兩人手拉着手便在三生石前默默站立着,心裡均都充溢着幸福的感覺。
忽然,羅羽杉嬌俏一笑道:「你還是試試吧,我想知道來生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
小蛋見羅羽杉嬌癡如此,也不由得一笑:「好吧,可我不曉得方法。」
羅羽杉見小蛋答應,笑靨如花道:「你只需將手按在晶石頂上注入真氣,聚精會神地冥想所求之事,石上就會有畫面出現。」
小蛋走到三生石前,依照羅羽杉教的法子澄靜心神,將手按到石頂緩緩注入真氣,暗自想道:「我和羅姑娘歷盡磨難終是如願以償地相守在一起,相形之下曾婆婆卻一身孑然的去了。或許,我更應該問一問這方三生石,來世的她又會在哪裡?」
心念未定,三生石上忽然彩光流動,徐徐顯現出一道人影。小蛋望着這人影一愣,剛想說什麼,背後卻突聽羅羽杉「嚶嚀」低呼,異變已生。
小蛋心神俱震收掌回身,石上人影登時消退。就見歐陽霓神色冷厲,一手挾持着羅羽杉,一手將淬毒匕首緊抵在她胸口,冷笑道:「好一個郎情妾意!」
小蛋心一緊,自知若非方纔將心神完全凝聚在三生石上,斷不會被歐陽霓偷襲成功。可現在後悔已是無濟於事,唯有設法解救羅羽杉脫險。
他一邊思忖對策一邊說道:「你放了羅姑娘,我來替她就是!」
歐陽霓冷哼道:「何必如此煞費周章,屈翠楓現下如何?」
羅羽杉道:「他已神智盡喪成了廢人,但你休想用我作人質交換!」
歐陽霓咯咯笑道:「羅姑娘誤會了,像他這般薄情寡性的繡花枕頭,我要來作甚?」
小蛋緊盯着歐陽霓的匕首不敢輕舉妄動,問道:「那你想怎樣?」
歐陽霓停住笑聲,悠悠道:「很簡單,勞駕你送我離開蓬萊仙島。」
小蛋道:「結界未開,我又如何送你離去?」
歐陽霓輕嗤道:「別人不行,但你身懷獨門遁術,上天入地如履平地,不然我又爲何偏尋上你?」
小蛋緩緩頷首,道:「好,你放開羅姑娘,我送你離島!」
羅羽杉急道:「不成,她身負數條命案,絕不能答應!」
小蛋道:「不要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走不遠的。」
歐陽霓道:「好,咱們一言爲定。但羅羽杉我現在還不能放,免得半路橫生枝節。萬一再撞上丁原、羅牛他們,我還要靠這丫頭作護身符。」
小蛋道:「只要你信守約定,我用性命擔保你能離開。」
歐陽霓哼道:「比起你的擔保,我更願意相信手裡捏着的羅羽杉。」
小蛋無可奈何,只得道:「也罷,我這就送你離開。」
羅羽杉道:「且慢!歐陽姑娘,煩勞你先交出忘情水的解藥!」
歐陽霓不以爲意道:「沒問題,等我脫困後自會交給……」她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臉上驀然涌起一股觸目驚心的黑氣,瞬間遍佈全身肌膚。
歐陽霓神色大變,臉上因痛苦而肌肉扭曲,顯得猙獰無比,驚愕道:「怎麼回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明明已服過了解藥——」
小蛋一怔,旋即醒悟道:「敢情師父配製的忘情水毒與師祖的藥方迥然不同,歐陽姑娘所得的解藥並不管用!」
想到這裡,他忙提高聲音道:「你將羅姑娘放開,我有辦法救你!」
歐陽霓的冰肌玉骨「嗤嗤」冒煙變黑變紫腐敗潰爛,露出血肉下的森森白骨。她猛然歇斯底里地一聲狂笑道:「好,我還給你!」挾着羅羽杉和身向小蛋撞來。
小蛋連忙伸手去接,卻見寒光閃閃,那柄粹毒匕首從羅羽杉肋側刺出直襲胸口。
小蛋身形不退反進,雙手抱住羅羽杉嬌軀。「叮!」匕首刺在烏犀怒甲上一折爲二,但不防歐陽霓腳下飛踹正中他的小腹。
小蛋爲護住羅羽杉,只得再次挺身硬接,震得身形登登倒退搖搖欲墜,一口熱血從嘴角溢出,心頭卻是一陣輕鬆。
忽然,歐陽霓可怖的臉上露出詭異冷笑道:「很好,好歹還有她來陪我!」
小蛋心裡莫名一寒,低頭只見羅羽杉櫻脣滴血,竟是被歐陽霓先一步用掌力生生震裂了心脈!
頓時他宛若五雷轟頂腦海一片煞白,奮聲吼道:「羽杉——」反手掣出雪戀仙劍奮不顧身地衝向歐陽霓。
歐陽霓的臉上顯出一縷恐慌之色,認識小蛋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兇狠霸道不顧一切,本能地一掌拍向羅羽杉嬌軀,只盼能藉此迫退小蛋。
小蛋左手一振將羅羽杉的身軀反背到背後,「砰」地又重重捱上歐陽霓一掌,卻將雪戀仙劍同時直的胸口。
歐陽霓拼命閃躲,令得劍鋒稍稍偏離心臟半寸,踉踉蹌蹌退到碧潭邊,猶如一個渾身浴血的幽靈般發瘋似地大笑道:「你終還是學會殺人了,可惜這一劍仍舊殺不了我——」
猛地笑聲戛然而止,她呆呆瞅着碧潭裡映照出的倒影,神情漸漸變得驚恐厭惡,雙手抱頭掩面,尖叫道:「不,我怎會是這樣!」
小蛋木然看着歐陽霓,明白素以美貌自負的她在看到水中倒影后,心理終於潰決,感受到了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快感,只覺得萬念俱灰,生命已了無趣味。
驀然他聽到歐陽霓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吼,身軀晃了幾晃一頭栽進碧潭沉了下去,潭面上漣漪波盪,泛起一團混濁的血水。
小蛋悶哼了聲,強壓住胸口上竄的淤血,吃力地將羅羽杉抱回胸前。
可冷不妨地手上一空,一道青影閃過,萬劫天君奪走羅羽杉,飄落到三生石前。
小蛋勃然怒道:「將羽杉還我!」可剛邁兩步,身子一搖便險些栽倒。
儘管遭受過翔天蹈海和玉牒金書的雙重致命打擊,萬劫天君不僅活了過來,反而讓小蛋清晰地感應到,他身上傳來一種比受傷前更加強大而無可抗衡的沛然氣勢!
萬劫不死,名不虛傳。
然而在這一刻,萬劫天君卻似對他並無敵意,冷冷地說道:「我要帶走她。她在你懷裡,只是一具已無生望的屍體。而我,卻還有一線可能救活她!」
小蛋一震,以劍拄地凝視着萬劫天君和他懷中的羅羽杉,良久無言!
尾聲─佳期如夢等到盛年等人聞訊先後趕到的時候,三生石前曲終人散,萬劫天君早已抱着羅羽杉翩若驚鴻般消失在雲峰深處。
小蛋知道,他自有離去的辦法,不需等到結界消隱。
而自己,已是筋疲力盡,而比筋疲力盡更可怕的卻是心死如灰。
乾爹、師父、曾婆婆……如今連羽杉也離去了。上蒼在不斷眷顧他的同時,卻將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人與事接二連三地從身邊無情奪走。
生有何戀?小蛋不知道,或許僅有的期盼,就是萬劫天君的那一句話:「而我,卻還有一線可能救活她!」
當然,他還需要完成對丁原的承諾,煉化四相幻鏡開闢大羅仙山。
然而縱然那一日果真來臨,形單影隻的他又將去往何方?
而與小蛋同樣悲傷絕望的,還有衛驚蟄和農冰衣。歐陽霓毒發身亡,解藥不知所終。可即便找回解藥,也是無濟於事。
生命於農冰衣而言,正在不停地倒數,死神的氣息清晰可聞。
衛驚蟄強壓心中痛楚,安慰道:「農姑姑,千萬不要放棄。至少我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一定能夠找到救你的辦法!」
農冰衣明知道這不過是他的撫慰之詞,但仍舊點了點頭道:「是,我們還有兩個月可用。」
說着她情不自禁地望向小蛋,比起他和羅羽杉的遭遇來,自己已是很幸運了,又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忽然小蛋像是聽到了他們的交談,擡頭道:「農姑姑的毒是有救的。」
衛驚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道:「什麼?」
小蛋道:「當年爲救治我師父的毒傷,我曾以身試毒,蒙農神醫傳授瞭解毒秘技。所以,沒有解藥也不妨事,一樣能救得了農姑姑。」
農冰衣淚水奪眶而出,仰面眺望,喃喃地在心底呼喚道:「爺爺——」
小蛋默默看着她,想到那日農百草以懸壺濟世之心教授自己解毒之方,化解了葉無青體內的忘情水。而今天意輪迴,自己又用相同的法子救護下農冰衣,想必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會欣慰而笑吧。
又過數日結界開通,衆人辭別蓬萊仙島回返天陸。小蛋隨盛年前往翠霞山,以農百草傳授的獨門秘方果然治好了農冰衣的毒傷。不久之後便孤身一人攜着霸下小鮮悄然離去,回到了闊別的家鄉。
從此他便獨自一人在淡家村中住了下來,日夜不輟地潛心參悟四相幻鏡,藉以忘記心頭的創傷。
其間他也曾數次從百年古井而下,前往血海找尋萬劫天君和羅羽杉的蹤跡,但人去樓空,每回都是失望而歸。
而每年,他也會在臨近常彥梧忌辰的時候去一次北海,在葉無青忌辰時回一趟宿業峰,只是每回都是悄然而去,悄然而歸,沒有驚動任何人。
但他卻不曉得該去何處祭奠曾婆婆?也許,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心中。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春去秋來,三年的光陰匆匆流逝。
這三年裡,發生了許多事。首先是屈翠楓被押回越秀山受審。因他幾乎已成廢人,於是念着屈箭南夫婦的在天之靈,只將他鎖在了父母墳前思過,終究免除了一死。
而忘情宮在葉無青、楚望天雙雙逝後,厲無怨也曾率領宮內一衆長老和西域五派的首腦,三次前往淡家村敦請小蛋出山接掌宮主之位。奈何小蛋心如枯槁,最後還是厲無怨替代師弟坐上了宮主寶座。
衛驚蟄和農冰衣,丁寂和楚兒儘管鴛盟得偕,卻有默契地遲遲未完婚。
他們也在等待,等待羅羽杉回來、等待小蛋回來——如果婚禮缺少手足兄弟的參與,他們都寧可選擇繼續等待。
至於滅磐聖祖和年旃這對糾纏了數百年的生死冤家,仍在南荒樂此不疲地明爭暗鬥着。
同樣尋找到新樂趣的還有曾山,他索性移居蓬萊仙島,整日流連在如畫仙境中樂不思蜀。可丁原等人卻明白,他老人家是放心不下神魔之眼,才毅然中斷清修,襄助雲臨真人擔負起守護之責。
還有丁原。他在蓬萊仙島一戰後,與姬雪雁、丁寂和楚兒迴轉長離島,也開始閉關修煉絕足塵世。
丁寂和楚兒卻很快回到了水月庵——這也是丁原和姬雪雁的意思,讓這兩個年輕人朝夕陪伴曾經歷經滄桑的空痕大師,亦是代盡孝道。
至於衛驚蟄和農冰衣則是繼承了農百草遺志,攜手行遍千山萬水,救治蒼生普施善行,那「醫聖仙子」的名頭也越發地響亮起來。
凌雲霄、蘇真等人紛紛退隱,而今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也終於可以放心撒手任由丁原、盛年、羅牛,甚或更加年輕的一代青年俊彥們馳騁天陸澄清寰宇了。
至於另外一則震動人心的消息,卻是蘇芷玉果如前言卸去天一閣掌門之職,將此大任禪讓給了甘心衍,但她仍然選擇留在了南海靜修。
於是在平靜和不平靜裡,三年過去了。小蛋的四相幻鏡心法行將功德圓滿,淡家村外的一株株古木不經意裡又爆出綠芽。
雖說他獨居於此,可在這三年裡並不覺得孤單。也沒有誰主動倡議,沉寂的淡家村忽然有許多的世外高人接踵而至,成了聚會敘舊的絕佳場所。
盛年、羅牛夫婦、衛驚蟄、農冰衣、丁寂、楚兒,還有年旃、風雪崖、無涯方丈、厲無怨、桑土公、畢虎、石璣娘娘、甚至是凌雲霄、雲臨真人這些出自正魔兩道,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都會不約而同的前來淡家村探望小蛋,同時也等待着羅羽杉的訊息。
這一日上午,盛年來訪。與他相偕而至的,還有遠從北海趕來的鬼鋒。
三人相見自是歡喜,一番寒暄後鬼鋒說道:「小蛋,我此來臥靈山是爲了替人捎一件東西給你。」
小蛋一愣,問道:「是誰?」
鬼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誰。」說着從袖口裡取出一支木釵。
小蛋如遭雷擊,怔怔地盯着那支木釵半天沒有說話。
霸下驚異莫名,失聲叫道:「這不是尹婆婆的東西麼?」
鬼鋒奇道:「你說什麼,這是尹仙子的?」
小蛋緊握起木釵,眼裡閃動着光芒,回答道:「沒錯,是曾婆婆的。」
小鮮詫異而欣喜道:「若尹婆婆死而復生了,她爲何不回來找我們?」
小蛋仔細端詳着手裡的木釵徐徐道:「我不曉得,我只知道這支木釵在曾婆婆臨去時還戴在她的頭上。」
午飯後小蛋陪着盛年在村裡散步,隨口聊起近日天陸仙林發生的事。
盛年忽然問道:「小蛋,等到大羅仙山如願開通後,你有什麼打算?」
小蛋搖搖頭,老實回答道:「我不知道。」
盛年停步,按住他的肩膀道:「回翠霞罷,那本就是你的家。」
小蛋一震霍然擡頭,望着盛年誠摯溫暖的眼神,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師父臨終前已將我重新收入門牆,我如今還是忘情宮的弟子。」
盛年點點頭,道:「我明白。但無論到何時,翠霞山紫竹軒的門都會爲你敞開。你無需入門成爲本派的弟子,卻可以將它永遠當作自己的家。」
小蛋不再說話,目光拂視過淡家村的院落草木,中午的春光正好。
待送走盛年和鬼鋒後,已是傍晚。小蛋心緒難平,再也無心修煉,坐在椅子裡,手握木釵心潮起伏,不覺睡了過去。
漸漸地屋外天色全黑,霸下和小鮮也不打擾,到村頭玩耍去了。
忽然,似有一陣清風吹來,將屋外虛掩的柴門輕輕推開。
小蛋被這風驚醒,睡眼惺忪地朝着門外望去,卻不由得呆住了。
只見柴門外月華如霜,一道倩影亭亭玉立。雲鬢黛眉,香腮度雪,花貌如昨,似真似幻,正向他盈盈微笑……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摘自歐陽修《訴衷情》——全書完後記寫完最後一行詩詞,我在電腦前長舒一口氣。
這本書屈指算來我整整寫了將近兩年。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是我截至目前寫得最用心、最着力的一部小說。
然而用心着力未必能成就佳作,與《仙劍神曲》和《劍諜》相比究竟如何,諸位讀者朋友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但對我而言,卻一直試圖避免如此單純的比較。其實,儘管《仙劍神曲》、《劍諜》和《仙羽幻鏡》都屬於仙俠類小說,但側重點卻各有不同。
《仙劍神曲》寫的是兄弟義氣,師徒情誼;《劍諜》寫的是犧牲與忍耐,並婉轉(可能也是膚淺)的對英雄的內涵作了一些出自作者個人的詮釋;至於《仙羽幻鏡》講的則是感恩和執着。
所以我嘗試着描寫這樣一個人:他很普通,經常會鬧出笑話、會出洋相,更會做錯事信錯人,就像我們身邊某個熟悉的朋友,但他又極不尋常,他善良質樸,無論遭受何種打擊,始終不失赤子之心。
對於幫助過他的人,他心存感恩涌泉以報;對於陷害過他的人,他絕不記仇依然願意坦誠相待——這就是小蛋。
而他的遭遇之慘,無疑遠勝於屈翠楓等人,甚至丁原也不能與之相較。
但小蛋從不怨天尤人,更不會自暴自棄。他一路走來,讓人笑中含淚,讓人心中溫暖,也讓我這個作者感慨萬千。
不知是否有讀者朋友注意到,小蛋從沒殺過人,即使是他最恨的仇人。
直至本書的結尾,他刺向歐陽霓的那一劍依舊偏離了心臟。是因爲歐陽霓的竭力閃躲,還是因爲他激憤中劍招走形,又或是其他什麼原因,卻唯有小蛋自己心裡最爲清楚了。
所以他就是這樣一個很可愛的人。如果讓我在丁原、林熠和小蛋三人中挑選一個當兄弟的話,我想我會選擇小蛋。
當然,回到開始的問題。如果要尋找這三部小說的共通之處,那麼它們無一例外地都是在敘述成長的故事。
而對於我來說,無論我將這些成長的故事演繹成何種水準,最精采的一篇卻永遠來自於書外的現實——在這世界上又有什麼能夠比得上,每天看着我的寶貝女兒不斷健康成長而來得更有成就呢?
最後,感謝鮮鮮文化和我的妻子,當然最需要感謝的,仍是諸位未曾謀面卻自始至終關心着我每一部作品的讀者朋友。
就讓我們在下一部作品中再見吧。
牛語者二00八年五月二十八日於上海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