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教十大堂主在魔教之中地位僅次於教主及左右二使,麾下十堂實權在握,分掌下屬諸般事物,歷來皆以教中武功極高者擔任,教內之人慣以“長老”相稱,乃是魔教中最厲害不過的人物。三年前自上代教主楊莫寧暴卒,繼任的教主上官奇與左右二使年紀都不大,十大堂主總攬教務,一舉一動便愈發舉足輕重。蘇不傷與贏不言下山未久,處事見聞尚帶稚嫩,嶽不羣不及出師,更是毫無半點江湖經驗,三人雖混混沌沌不知這些堂主每人究竟姓甚名誰,但“魔教十大堂主”這般的烜赫名號卻也早已聽旁人提起過,乍聞風清揚此言,當下都是一驚,蘇不傷輕輕叫出聲來,道:“魔教的十大堂主?他們便是魔教的十大堂主麼?”
風清揚苦笑着擺手,道:“我倒盼着不是——老五,你們下山時華山形勢怎樣?”
贏不言道:“魔教比咱們人少,但十堂主的武功太高,我們退下山時宋師叔和張師叔都受了傷,魔教也沒討了多少便宜去。掌門命我們先下山,他和師伯師叔們拖延一陣便走。只是……只是咱們下山的弟子大多走散了,我和七師妹這一路上一個同門也沒看到過。”
風清揚問道:“這幾日江湖上有什麼消息?”
贏不言道:“還沒聽見。這次魔教像是早有圖謀,打了咱們一個出其不意,眼下江湖上還沒傳出什麼,我們也不曾遇見掌門他們。”
風清揚“嗯”了一聲,眉心不由緊了緊,略一沉吟,道:“咱們這麼辦。老五,老七,你們帶着嶽師侄即刻便上山求見明如道長,說明魔教攪亂華山之事,借他的飛鴿傳書向五嶽劍派其餘四派求援——如今雖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但總歸多一個人算一個人。明如道長已答允三月十七參與五嶽結盟大典,那時你們三個跟着他,一齊往嵩山便是。”言罷單手在馬背上一撐,翻身上馬,便欲提繮而走。
蘇不傷急道:“小師叔,你往哪去?”風清揚道:“我從河南道回華山。半途若是迎上掌門師兄和師父他們最好,若是迎不上……”微微斂卻了脣邊弧度,搖了搖頭,卻不再說什麼。
忽然嶽不羣輕聲道:“風師叔,你帶我回去罷。”
他這句話異想天開得近乎匪夷所思。風清揚尚未答話,蘇不傷已低斥道:“嶽師弟胡鬧!你去了可不是給小師叔惹麻煩麼?”
嶽不羣一雙眼乍一擡便即垂下,依舊低聲道:“我爹爹跟着掌門……”只說了半句,便沒了聲音。
風清揚與蘇不傷對視一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眼前少年的父親便是氣宗鼻祖嶽肅的獨子嶽清珂。風清揚等人雖是劍宗弟子,卻也知這少年自幼喪母,又無甚兄弟姊妹,便只有父親與祖父兩個親人。眼下嶽肅與嶽清珂二人俱留在華山之上,也難怪他要跟風清揚回山。
似是不知誰隱隱一嘆,停得一停,風清揚道:“若是這一路迎不到嶽師叔嶽師兄他們,你也不許上山。”見嶽不羣連連點頭,不覺一笑,伸手將少年拉上馬背,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兩人馬不停蹄,不一日出了湖北地界,沿着自晉豫入陝的官道徑直西行。中原之地人煙繁盛,沿途的驛站旅店鱗次櫛比,兩人挨家挨戶細細探問過去,偶爾碰見去往嵩山的伶仃幾個華山派小輩弟子,卻始終不曾得到華山掌門白清璋等人的消息。
——原來那日突圍下山的華山派弟子,果然已被魔教中人盡數衝散。
這一路日夜兼程,到得三月十五,風清揚與嶽不羣兩人一騎便入了陝南。北地春短,正是梨花零落時節,雨水卻還不旺,官道上這一路劈面而來的盡是含了黃土的幹風,吹得人一雙眼澀澀地痛。嶽不羣畢竟年幼,幾日下來早已滿面疲憊脫力之色,伏在馬背上,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剩不下,風清揚雖比他好些,淡然一顧間,向來俊秀飛揚的眉梢眼角也不由沾染了深深的憔悴憂勞。
……然而感覺到懷中松鼠帶着肉墊的小小前爪安撫般的輕輕拍着他胸口,風清揚卻又忍不住伸指隔着衣襟輕輕一彈,低頭微笑。
只是如今有嶽不羣在側,封秦“吱吱”叫着裝傻,卻再不敢如往常一般跳上風清揚肩頭以牙還爪,呲出兩顆雪白的小小門牙。
陝南多山,沿途雖綠意稀薄,偶見的幾株老樹卻俱是滄桑瘦勁,肥葉稀疏,虯枝戟張。風清揚眼力極好,馬背上遙指半里之外一片新綠樹影間依稀挑出的一旗半新酒帘,向嶽不羣道:“嶽師侄,咱們到前邊店裡添些乾糧再走。”
嶽不羣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的道:“全憑風師叔安排。”
兩人一騎馳到近前,但見道旁酒店店面落得極小,被幾棵樹低壓的枝葉層層疊疊遮住了大半,檐底半堵青灰的石牆斑斑駁駁。那酒店倚着門邊向外搭了半片茅草蓋頂的棚子,棚下歪歪斜斜擺了三四張木桌,幾付粗瓷茶具倒扣在桌上,已被塵土氣薰得微黃。陝南道向來過客稀少,雖已正午,店中卻並沒有多少人光顧,只一張桌旁兩個身形瘦削的佝僂老者相對而坐,默默的咬着幾個饅頭,除了其中一個裹了灰袍的老者不時輕咳數聲,兩人舉動之間便都寂然。
那兩個老者乍一入眼,風清揚背脊便不由一震,猛地放脫馬繮,開口叫道:“師父!嶽師叔!”
嶽不羣也叫道:“爺爺?”跳下馬背,奔到另一個青衫老者身側。
兩個老者聞聲齊齊偏頭,卻見容貌蒼古威嚴,果然便是華山派耄耋蔡子峰與嶽肅。
——蔡子峰、嶽肅原是同門師兄弟,數十年前分別開創華山派劍、氣二宗,蔡子峰的劍宗偏重於劍法招式,嶽肅的氣宗卻更注重內功修爲,兩人皆將自身所悟奉爲武學正統,數十年來爭執不下,最終師兄弟反目,各自閉門授徒,再不相互干涉:兩人彼此水火不容其時已久,豈料今日同桌對坐,卻出乎意料並未脣槍舌劍、大動干戈。
蔡子峰眼望風清揚,蒼老枯瘦的臉上長眉微舒,道:“揚兒,你怎麼在此?”風清揚下了馬,道:“我在武當遇見了不言和不傷——師父,師兄他們呢?”一面說着,一面將馬在店前樹上栓了。
蔡子峰眼色一暗,道:“咱們分頭衝下華山。璋兒還不曾有消息……”頓了頓,彷彿又想說什麼,猛地一聳肩,低低咳了起來。他肺中癆病原是十幾年的沉痾,風清揚自幼跟在師父身側,當下也不以爲異,上前數步,輕輕拍打蔡子峰背脊。
不料蔡子峰身形一顫,“哇”的一聲,竟嘔出一口血來。
風清揚一驚,忙扶住蔡子峰身子,促聲道:“師父!”蔡子峰卻微微擺手,喘了幾氣,低聲道:“不要緊,接了魔教的小子一掌——哼,‘飛天神魔’趙鶴,果然名不虛傳。”
他似是受創頗重,一口鮮血嘔出,臉色已是蠟黃。風清揚在劍冢習武既久,出山後又是一路縱馬狂奔,近日江湖中的消息頗不靈通,只在贏不言、嶽不羣等人口中才稍爲得知魔教攻打華山之事。眼下他空有滿腹疑問,見蔡子峰受傷,生怕觸動師父心事,只得嚥下了,卻不敢一一問起。
卻聽嶽肅淡淡道:“這次魔教圍了下山的通路,白清璋與你的幾個師兄留在最後,只怕他這手劍法,哼哼,便未必管用罷?”
蔡子峰咳了一聲,冷冷怒道:“我那徒兒出不來,你那兒子便也出不來。”垂着眼盤算了半晌,似也覺此事吉凶未定,忽然仰天一嘆,道:“我華山派遭此一劫……遭此一劫……”喃喃片刻,埋沒在眼瞼褶皺裡的昏花老眼倏忽閃過一痕精光,回手扯住風清揚衣袖,撐着桌面慢慢站起身,道:“揚兒,你隨我來。”
嶽肅的臉色微微一變,眼見風清揚隨蔡子峰一前一後的進店,卻也並不出言阻止。
小店內堂除了後廚便只剩下店家自家居住的一間小室,蔡子峰塞給店主幾錢碎銀,借了小室入內,闔上室門,揀了一張座椅坐定,向風清揚道:“揚兒,你心裡怕是想知道,爲何魔教突然找咱們華山派的麻煩罷?”
他爲人向來嚴厲,這一問卻帶着極淡極淡的笑意。風清揚一怔,驀然發覺師父面上竟是苦笑,心底疑惑不禁更甚,想了一想,答道:“……是。我想魔教若要攪散五嶽結盟,原本不該單找華山一派的麻煩——便是找了,也斷不會密而不發。”心道近幾日只有自己一人與魔教任我行等人起過沖突,但任我行既叛教自立,客棧那夜自己窺伺在側卻又無人發覺,若說魔教中人爲此事向華山尋仇,可也着實太過離奇。
蔡子峰低聲道:“魔教尋仇的緣由,便是你掌門師兄也不知道——這次魔教十大堂主齊出,爲的便是《葵花寶典》!”
他話音甫畢,風清揚不由“啊”的一聲,道:“《葵花寶典》?怎麼又是《葵花寶典》?”
蔡子峰微微擡眼,道:“你何來一個‘又’字?”
風清揚道:“我日前拜上少林,正遇見魔教之人對少林寺動手,爲的便也是這部《葵花寶典》。”當下寥寥數語將那日任我行率衆上少林挑釁卻鎩羽而歸的始末說了一遍,只是對於封秦之事,卻都掠過不提。
他言語中不盡不實,生怕蔡子峰聽出破綻,誰知蔡子峰卻也不凝神細聽,聞得任我行一口咬定《葵花寶典》便在嵩山少林寺中,忍不住搖頭道:“少年人無知——當年便是莆田少林寺中的寶典原本也早毀了,嵩山少林寺還剩得什麼?”
風清揚問道:“那華山之上又怎會有《葵花寶典》?”
蔡子峰低低咳嗽,神情悠遠,緩緩的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莆田少林寺的紅葉禪師尚且在世,《葵花寶典》的原本也不曾毀去。那年我和嶽肅嶽師弟兩人結伴拜訪莆田少林寺,機緣巧合之下,便看到了這部《葵花寶典》。”頓了頓,又苦笑道:“說是看,不如說是偷,那寶典名聞江湖,紅葉方丈自來密不示人。當夜我和嶽師弟窺準時機潛入藏經閣,來去不到兩個時辰,來不及同時記下寶典武學,我便記下前半篇,教嶽師弟記下後半篇。後來回到華山,我和他對照印證之時,他心中所記卻與我所記全然合不上來,想來是當初他匆匆一瞥,怕是記錯了……”
忽聽門外一人嘆道:“師兄,如今三十餘年過去,你卻不知當初記錯寶典武功的原是師兄你麼?”言罷那人推門而入,青衣儒衫,正是嶽肅。
蔡子峰掃了嶽肅一眼,任他也撩衣在內室中坐了,卻並不理會,續道:“不料他卻向今日這般,一口咬定是我錯了。我們爲此事吵了數月,最終參照各自記下的那段武功參詳。誰知嶽師弟不知記下的究竟是什麼武功,他竟悟出了什麼‘氣功爲主’的狗屁……”話未說完,嶽肅便冷笑道:“氣功一成,自然無往而不利,這纔是本門武功的正途。如師兄這般走捷徑、求速成的武功,又算得什麼了?”
蔡子峰怒目相視,道:“華山派武功自來以劍法爲宗,你混淆綱目,可對得起華山派列位祖師麼!”嶽肅“嘿嘿”幾聲,並不答話。
華山派分宗之時風清揚尚未出世,並不清楚華山一派爲何分裂爲劍、氣二宗,如今蔡子峰一席話聽入耳內,這才明白華山派所以有氣宗、劍宗之分,竟是因一部《葵花寶典》而起。他自從習得獨孤九劍,劍法上的見識已遠超蔡子峰嶽肅等人,立在一旁雖默不作聲,心中卻隱約覺得劍法上若是拿捏得高明到了極點,氣勁有無,也不過末流而已。
他憶及獨孤九劍,自然而然便想起了懷中縮成一團裝傻的封秦,情不自禁低頭看時,卻見封秦也正從衣襟縫隙裡擡頭望着自己,淡灰色的小眼眨了眨,眯成一彎含笑的月牙兒。
只聽蔡子峰沉聲道:“揚兒,過來。”
他這四字語意肅穆。風清揚一驚回神,擡起頭道:“是。”上前數步。卻見蔡子峰從懷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道:“這本書今日便交在你手中。若是……若是你白師兄已遭不測,你便——”搖了搖頭,便將書冊遞了過來。
他年紀老邁,傷後力有未逮,遞書時動作十分緩慢。風清揚退了半步,卻不伸手去接,正想說“白師兄決計不會出事”,突然間眼前青影晃動,卻是嶽肅斜剌裡從蔡子峰手中奪過書冊,躍到一邊,接口道:“若是白清璋死了,他便是華山派掌門,是也不是?”
這一下兔起鶻落,蔡子峰與風清揚都不及防備。蔡子峰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喝道:“反了你麼?”
嶽肅將手中書冊飛快一翻,攏入懷中,面上也盡是怒意,道:“呵,你將《葵花寶典》給了這小子——蔡師兄,這《葵花寶典》本是你我協力而成,你一人獨佔,這也罷了。你欲以劍宗旁門左道之法竊據華山掌門之位,這又怎麼說?!”
蔡子峰手按劍柄,喝道:“當年師父將掌門之位傳於我,何言竊據!更——”他本想說“更何況你氣宗不分綱目,另立宗派,居心叵測”誰知一口氣岔了,登時又是一陣咳嗽,右手微顫,抽出長劍。
嶽肅冷笑道:“好哇,蔡師兄,你要動手是不是?”“唰”地拔劍出鞘,出手便是一招“野馬分鬃”,直取蔡子峰眉心。蔡子峰未料他說打便打,咳聲不停,使了半招“有鳳來儀”,狼狽避過。
他師兄弟二人武學宗旨大相徑庭,以武功修爲而論卻是不相上下,只是蔡子峰受傷在先,又止不住咳嗽,功力大損,數招內便隱隱露了敗像。風清揚拔劍道:“師叔得罪!”正欲上前相助,卻聽門外嶽不羣叫道:“爺爺!”推門而入。
斗室不過丈許方圓,嶽肅劍下氣勁橫飛,蔡子峰一柄長劍更使得滿室劍光。嶽不羣年紀尚幼,哪裡知道其中兇險,又叫了一聲“爺爺”,便向裡走。風清揚斜眼瞥見嶽肅一縷劍氣便在嶽不羣身側堪堪劃過,不由叫道:“小心!”心知蔡子峰眼下不致落敗,奔到嶽不羣身邊將他一把挾起,心道先把這孩子弄出門外,回頭再作打算。
嶽不羣身量雖高,卻畢竟是個孩子,挾着也不費多大力氣。風清揚道:“你先出去!”正欲邁步將他送出小店,卻不料眼前寒光陡生,卻是嶽不羣從袖內猛地滑出一柄三寸來長的匕首,擡手便向風清揚胸腹間刺落!
這一下既快且狠。風清揚與嶽不羣此刻相距不過數寸,長劍手臂都控在外圍,一時間全然不及抵擋——那一剎他只知封秦正暖烘烘的蜷在自己衣襟內,一時間只來得及本能地讓那匕首避開封秦的所在,卻渾不顧那匕尖所指,已是自己心口。
灰影倏忽,一閃而過,風清揚遠遠甩開嶽不羣,死死盯着匕尖上掛着的一團深灰色短毛間洇散的殷紅血跡,只覺似乎這一刀,當真便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心口。
當日細細捻就的細線斷了,滾圓的松子浸沒在血跡裡,染成一點絕望的漆黑色澤。
耳邊蔡子峰呼喝着什麼,他卻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