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日日晴, 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老驢車沿着鄉間蜿蜒的土道吱吱嘎嘎的緩緩前行,遠望山川流麗, 晴空之下斑駁着濃濃淡淡的樹影, 偶爾山陰處一角飛檐隱隱探出眉目, 深山藏古寺, 顯明卻又更覺幽深。
過了江漢, 便又是中原。
已是大明正統十四年七月末,中原暑熱,炎炎如蒸。風清揚於中原之地闊別經年, 正午將驢車停在槐樹蔭下乘涼時便每每說起中原風物,言下興致極好。小儀本來抱定了“你欺負我家大哥”的念頭, 對風清揚不理不睬, 漸漸地卻也教他口中的精彩掌故吸引過來, 不知不覺放緩了顏色。
一路自河南西進關中,愈是往北, 道上迎面而來的行人便是愈多,往往拖家帶口滿面風塵,倒像是逃難的模樣。封秦等人客居江南小半年,消息閉塞,初時尚不大在意, 見得人多了, 便都不由動了好奇心。風清揚搖着長鞭驅車緩行, 低聲自語道:“……是黃河水患麼?”話音未落, 車內封秦忽截口說道:“小風, 你見過打仗沒有?”
風清揚一怔,道:“什麼?”他心念轉得極快, 立時便明白封秦話中含義,回眸問道:“你說北邊有戰事?”
封秦點頭道:“多半便是如此了——你瞧這些人貧富有別,各自的家當倒還都帶着。當年我也是北邊打仗的將軍,戰亂流離的百姓見得多了。”拍拍風清揚肩頭教他停車,從車內探出身子,向正走過車旁的一名老者稽首問道:“老丈有禮,近日我們兄弟見了不少南遷之人,可是北邊起了亂子麼?”
那老者擺了擺手,道:“小哥兒,你們趁早也往南走罷,北邊韃子打下了陽和大同,當今天子親征也震不住他。眼下山西陝西都不成話啦,那韃子可是殺人不眨眼!”說着連連咳嗽,停了停,將肩上擔子撂在地下,徑自坐在一旁樹下休息。
聽他口音卻像自晉北而來。封秦曾遍閱歷代地理志,心知晉北正與蒙古三部中的瓦剌部相接,卻想不到只數月間,瓦剌已然叩邊。
風清揚問道:“老丈,皇上親征也不成麼?”
那老者嘿嘿苦笑,道:“怎麼不成?成得緊哪!纔到了大同,一仗不接就退了兵,生生倒把一個大同送給了人家……”搖了搖頭,又咳了幾聲,便不說話了。
風清揚脣角微動,神宇間擔憂之色一現即隱,謝過那老者,偏頭對封秦一笑,道:“阿秦,走罷。”封秦也是一笑,將手掌搭在他肩頭,緩緩拍了拍。
他掌心脫力,透着緩不過來的涼,然而便在這仲夏的午後,併攏了突兀枯瘦的指節,反而說不出的厚重溫暖。
兩人不知華山左近如何,便再不敢耽擱行程,第二日上換了一輛馬車,望華山跑馬而行。小儀心地良善,有時見道上流民可憐,往往便偷偷摸出向問天給的金葉子救濟人家,封秦有時一瞥眼見了,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便這麼一路走一路散財接濟,不數日一大包金葉子便全告了磬,馬車上小姑娘慌慌張張不知如何是好,卻見她家大哥壞笑着湊將過來,附耳低聲道:“待到了大鎮上,你問清了哪家大戶爲富不仁哪個土皇帝貪贓枉法,纏着你風哥哥走一遭便都有了。”揉着妹子腦袋擠擠眼睛,直逗得小姑娘“噗嗤”一聲笑出來。
兄妹二人竊竊私語聲音極輕,然而駕位上風清揚內力精純,不過一凝神便聽得了,接口笑道:“阿秦,你家妹子才幾歲,你倒開始教她打家劫舍了!”
小儀嘴一撅,怒道:“我大哥教的就是對的!你不許插嘴!”封秦“嘿”的一笑,摟住妹子狠狠揉了揉,道:“不打緊,劫富濟貧者盜亦稱俠,若是真要當個什麼君子劍客,怕是就要迂了——何況她近日輕功小成,多歷練歷練也好。”話音甫畢,猛地有人縱聲長笑,道:“好一個‘劫富濟貧者盜亦稱俠’!”馬車後蹄音噠噠,幾名騎馬的乘客策馬駛向近前。
時值正午時分,官道上避難南下的流民頗多,封秦等人本不曾在意身後不遠處聯騎北上的數騎人馬,直到其中一人出聲搭話,方纔心內各自一凜——那人話語借內力吐出,一字字清晰至極,顯然內功深厚不可小覷。封秦笑了一笑,撩開車簾,朗聲道:“見笑。”
這一掀簾卻教他略略一怔——他目光何等毒辣,眼見來人共有十乘,或神情豪闊,或舉止沉穩,竟都是極俊的武功修爲,其中嵩山腳下緝拿任我行的魔教堂主張乘風、張乘雲兄弟赫然在列。偏頭看風清揚時,卻見風清揚眼底依稀含了戒備之色,想來也絲毫不曾料到此際。
來人卻沒與風清揚等人打過照面。那接了封秦話的是個紫膛臉的標直漢子,一部大鬍子威風凜凜,笑道:“老弟這句話說得有味道!”探手摸出一耷銀票灑向道旁流民,揚聲笑道:“劫富濟貧,吾輩當爲也!近日諸位拿了銀票過起安生日子,須記得是大明朝的官家付賬!”轉對封秦等人點頭招呼,笑道:“老弟若是想劫富濟貧,附近幾個縣裡爲富不仁的可是叫我們先搬空了,如今知會一聲,免得將來老弟白跑一趟、空手而歸。”言罷哈哈大笑,頗覺快意,向同行幾人打了個唿哨,也不告辭,一揚鞭,領着衆人縱馬去遠了。
風清揚嘆了口氣,道:“是魔教十大堂主。咱們居然沒察覺,着實大意了。”
車中封秦彷彿也是輕輕一嘆,鑽出馬車,和風清揚並肩坐在駕位上。風清揚挪了挪身子,道:“車外日頭烈。”伸手將遮陽的一席涼棚拉到封秦頭頂。
封秦微笑道:“無妨,外面有風吹着,倒是車裡蒸籠也似,透不過氣。”握起風清揚手腕,雙手攤開他執鞭的手掌,果然掌心冰冷,浮了一層津津冷汗。
他舉止緩慢,指尖輕輕觸碰炙熱的掌心,一抹涼意沁人心脾,便如同直直點上了心頭,那麼微微的癢。風清揚喉頭一咽,剎那便似啞了,封秦卻放脫了他手掌,搖頭道:“其實阿楚的修爲終究是欠了幾分火候,有些武學上的東西他還沒悟到。當日你學獨孤九劍時我口不能言,本打算想個法子將來親自教你武功,補上劍法中的破綻,誰知世事難料,拖到了今日也沒開口。”
風清揚一怔,擡眼道:“阿秦,你說這些做什麼?”封秦道:“也沒什麼。小風,方纔你心裡有些慌了?”風清揚嗯了一聲,略一侷促便即坦然,笑道:“狹路相逢,一時猝不及防。”
他一笑,封秦便也笑了,道:“你怕什麼?他們武功不及你,便是以一對十,也不過一百招罷了。”見風清揚點了點頭,又道:“我也不偏袒阿楚,但憑心而論,他寫下的劍法未必就有人接到三百招之內。我給你的內功你雖不會運用,對付這世間的英雄好漢,卻也算是綽綽有餘。小風,但凡小心些,這世上便無人奈何得了你。穩而不亂,靜而思動,然後無敵於天下,你又怕什麼?”“嘿嘿”笑了幾聲,自來溫潤從容的眉間眼角倏忽透出幾許凌然天下的傲絕之氣來,頓了頓,一字一字的道:“我封秦的、我封秦的……”將“我封秦的”四個字翻來覆去咬了半晌,卻漸漸啞了。
他想說的原本是“我封秦的弟弟,定然是這世間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驟然想到“弟弟”二字對風清揚並不妥當,欲換個詞時,卻發覺有些詞說不出口,而說得出口的卻依舊不妥當,囁嚅片刻,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道:“小向他們在北,不知怎麼樣了。”
風清揚心念如電,一雙眼一霎時便亮了,也不理會封秦後一句說了什麼,只是連聲問道:“你封秦的什麼?”
封秦含含糊糊嗯了幾聲,額角見汗。
風清揚暗自一笑,斜眼見周遭之人依舊各自俯身搶拾那魔教堂主拋落的銀票,猛然湊上前來,在封秦脣上飛快印下一吻。
封秦嗚咽一聲,果然便成了一隻兔子,連滾帶爬往馬車裡便鑽。
不多時,便聽得小儀怒氣勃發的大叫:“姓風的!你、你又欺負我大哥!你敢咬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