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天話一出口, 封秦心內便是一定。他久在廟堂,歷練得慣了,幾句話間略一思忖, 心中便已鏡明, 微笑道:“事情有了轉機?”
向問天撓頭一笑, 也不避忌, 道:“十大堂主是看着我們長大的, 心裡都明白。有他們在,上官奇處處掣肘,就沒那麼好過——我和老任這次偷偷北上就是要渾水摸魚, 三番四次的躲着,這王八蛋還道我們怕他呢!”
封秦笑道:“你們既然偷偷北上, 我帶着小儀湊什麼熱鬧?近日我也正要離開, 咱們就此分別也好。”
任我行目光略動, 道:“先生也要走?”
封秦頷首道:“是。我想帶着小儀四處走走。我家妹子要當女俠,沒有江湖閱歷可不成。”想起自家妹子臉上兇巴巴雄圖大志的可愛神氣, 忍不住“噗嗤”一笑,摟緊了身側小小的女孩兒。
向問天嘿嘿笑道:“你家妹子當不了女俠,我瞧將來怕是個女魔頭——”身子一錯避開小儀的飛起一腳,迎着陽光仔細看了看封秦面容,微微皺眉, 又道:“老封, 金蠶蠱毒不好解麼?我瞧你臉色難看得緊……你頭髮又是怎麼回事?”扭頭想叫平一指過來, 被封秦一擺手阻住了。
任我行默然不語, 片刻, 問道:“先生到哪裡去?”
封秦搖頭道:“難說,不過不去北邊。這幾年瓦剌在大同宣府和遼東鬧得厲害, 江湖上你們日月神教不多時怕是也要變局,我們趨利避禍,一路往南走——是了,小向,小曲的傷怎樣?”
向問天笑道:“放心,老曲命硬得很,不過就是護着衡山派那個哭啼啼的小子山上山下摔了幾裡,哪那麼容易就死了?平一指嘴上說的難聽,心腸卻還不錯,就算姓劉的小子不替他殺人,他也絕不會袖手不管——老封……他,他昨天說的,你千萬犯不着跟他生氣。”言罷搓了搓手,很是爲難。
封秦心下一奇,笑道:“……他昨天說什麼了?我幹什麼和他生氣?”停得一停,才記起平一指說過要劉正風殺風清揚之類的話來,便道:“哪也沒什麼。”一顆心不知怎麼呆了呆,卻隱隱有些悽然。
……斗室中一入一出,原來竟已倥傯了一日。
而餘下的光陰,卻也再沒什麼可以蹉跎。
——這副身子看慣了生死也凜然不會畏懼生死,然而被懷中小小的女孩兒溫暖了蒼冷如冰的胸臆,胸中一點與時光拼搶的猙獰狠意卻宛然如同很久很久之前,那個飛雪連天的故國。
那時候一身內力全給了油盡燈枯的小孩兒,手腳的冰冷沉重便彷彿今日一般,身後小孩兒的哭叫一聲聲夾着腥而鏽的血,馬背上風雪凜冽,猶如最銳利的緬刀,割碎了眼,卻永遠不敢回頭。
“你……你告訴阿楚……別哭……別哭……”
……眼前盡迷亂在風雪裡,奇毒素衣在體內肆無忌憚的吞噬侵蝕卻又說不出的清晰。像是終於趕回了羣龍無首的大帳,隱隱又像是沒有,迎出的錦衣青年正不知是自己的哪個弟弟,用盡一生的餘力攥緊了他的衣襟,卻只有這麼一句說得出。
……你告訴阿楚,別哭。
……小風,你也別哭。
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風清揚來,封秦一怔,卻不覺笑起來,自顧自的道:“……你道他和你家那淚包一樣沒出息麼?”長長吸了口氣,站起身來。
眼前任我行向問天四隻眼睛此刻正都怔怔望着自己,便是小儀也揚起了紅撲撲的臉,輕輕牽着封秦手掌搖晃,道:“大哥,你別傷心,誰欺負你我就踢死他!”
小姑娘童言無忌,一句話出口封秦登時哭笑不得,佯怒道:“你大哥就是這麼個整日教人欺負的主麼?小姑奶奶,將來你嫁不出去可怎麼得了?”伸指在她鼻子上一刮,似覺得不過癮,又捏住臉頰扯了扯。
他心思沉着,只一笑,眉宇軒朗,便又是平日裡溫溫淡淡的從容模樣。向問天遲疑道:“老封,你……”封秦卻道:“小向,送我匹馬可好?”
向問天道:“馬騎着費勁,我瞧你身子好像又差了,也別騎馬。平一指有輛老驢車,一來穩,二來不容易驚蹄,你要南下趕着它去便是,我去替你歸置歸置罷。”伸手在封秦肩上一拍,轉身去了。
——這少年卻是個極貼心的朋友。封秦一笑,道:“小任,我和小儀兄妹兩個說走便走,便不和你們特地告別了。”
任我行“嗯”的一聲,眼底神色翻覆,七分如向問天般的詫異之外,另有三分極複雜的什麼卻教人看不透。他靜了片刻,忽然開口道:“先生南下……是要去雲南大理的無量山麼?”
封秦一愣,道:“無量山?什麼無量山?”
任我行也一愣,道:“先生不去無量山?天山遠在域外,幾百年前便已教人燒作白地,逍遙派最後一系的正宗早失傳了,先生不是逍遙派段氏一系的傳人麼?”
他這幾句話直問得封秦莫名其妙,道:“什麼逍遙派?”心知這幾個名字自己聽都不曾聽過,正不知這孩子想問什麼。
任我行點頭道:“是,逍遙派。”乾笑了一聲,心知自己問得唐突,便解釋道:“當日先生爲我續劍,我見先生的武功手法與逍遙派一部典籍殘篇中記載的武功極像,只道先生也是逍遙派的末傳……是我魯莽了。”
封秦道:“那也不算什麼,武功之道,萬源歸宗,大抵各有相似。小任,你也不必先生先生的叫,和小向一樣叫老封罷。”言罷微微一笑。他心結頗深,不願被任我行呼爲“大哥”,但影影綽綽的,卻也不願他如風清揚那般叫自己“阿秦”。
任我行臉上不爲人察的一紅,坦然笑道:“那我就叫你老封。老封,你既然當真不知道逍遙派的名字,倒也巧的很。那殘篇上記載‘蒼神九天’的武功行氣練功之法和一般武功不同——”話未說完,封秦截口道:“那武功也叫蒼神九天?!”
任我行道:“是啊。莫非你這武功也叫蒼神九天?”
封秦“嗯”的一聲,呆了半晌,低低笑道:“這卻奇了。小任,逍遙派究竟是什麼門派?”
任我行道:“逍遙派淵源極遠,但所傳單薄,弟子行蹤詭秘,除了宋哲宗時聲名大盛,傳下了靈鷲宮和大理段氏兩支,大多時候江湖上都沒幾人知曉。我們日月神教原本叫做明教,與逍遙派同在西域,一居崑崙,一居天山,北宋時相交極惡,後來南宋末年與逍遙派正宗的最後一位掌門霄青子前輩打了場惡仗,幾十年後反而漸漸合了流。那記載蒼神九天的殘篇,便是出自教中當年霄青子前輩的一部分手稿,可惜散佚了大半……”猛然發覺封秦神情一震,不由漸漸閉了口。
封秦低聲笑道:“小任,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封楚的人?他……他該是霄青子一輩的朋友。”
他眉眼低垂,笑意寡淡,小扇似的漆黑長睫遮住了幽幽的杏核兒眼,將心事斂盡了,便一分一毫也不曾見得。任我行眉峰一緊,張了張口,含含糊糊的道:“……我只知道他是葬在杭州城外。”卻見封秦閉上了眼,身子傾頹,靠着背後一棵柳樹緩緩坐在石地上,慘白着一張臉只是笑,那笑卻全然聽不到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