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狠戾而決絕。封徵夷與暗處風清揚心知封楚平素對碧霄宮珍視得緊, 想不到他開口便是這麼一道諭旨,都不由一怔。直到那傳旨的內監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去了,封徵夷才似猛然醒覺了什麼, 促聲問道:“你當真, 小叔叔?”
封楚微微冷笑, 道:“你不要, 燒了便是!”別過頭負手而立, 便如賭氣一般,再不願理會侄子。
封徵夷一雙黑眼緊緊盯着封楚,一字一字的道:“你不怕後悔麼!”輕輕一咬下脣, 便要出殿去追那傳旨的內監。猛聽得身後衣袂破風聲起,卻是封楚擡手襲向他頸後“風府”大穴, 喝道:“回來!”
這一出手已近殺招。封徵夷微微失色, 叫道:“小叔叔!”匆忙之下身子前傾, 這才堪堪避過,眼前黑髮飄拂, 卻是鬢角已被叔父的指風削下了一縷——他與封楚武功雖出同源,卻尚自相差半籌,眼見封楚攻勢源源不絕潮涌而來,只得凝神接招,無論如何, 卻再也無法脫身阻攔那內監了。
風清揚在石後靜靜望着叔侄二人動手, 面容平靜, 反而有些無動於衷。
時隔五年有餘, 他心裡始終篤定了封秦終究會回來。這念頭起始微末, 由微末而蔓生,由蔓生而傾覆, 由傾覆而凝着,便猶如日日夜夜將自己矇騙得狠了,多麼荒忽離奇的遊思都可以聳然成一場堅不可摧——封楚是癡,他也是癡,封楚癡在入了骨的偏執,於風清揚自己,又何嘗不是偏執。
……燒了罷,燒了也好。你若明白他究竟如何絕望,我便終有一日會見到你。
天光明妍,被頭頂壓枝的厚重橘葉隔碎了,染就一地的斑駁落錯。中庭演武的皇帝與親王舉手投足招式凌厲,被紅玉充耳滑過的黼黻鼓盪映來,卻又優雅秀逸,舉重若輕。
依稀便似那人衣裾流轉,俊極無儔。
彷彿一剎那周遭就變作了記憶中的綠竹參天的小巷,那人低沉悅耳的笑聲便在耳邊,帶了些孩子氣的調皮,又像是看透了生死,渾然灑脫。風清揚擡起眼,不知不覺的偏頭去看遠處漸漸火起的宮宇,眼角餘光卻隱約瞥見封楚廣袖輕揚,一線疾電也似的銀光斜剌裡射將過來,直撲自己面門。
封楚出手極是狠辣,那銀光轉瞬即至,倏忽與風清揚相去已不虞半尺。風清揚未料到封楚驟然發難,倉促間長劍斜擺,劍鋏對着銀光輕輕一磕,借力倒退數尺,這才堪堪避過——只聽“錚”的一聲,那銀光釘進一旁的假山石隙,卻是一柄三寸來長的細薄小刀,刀身寬逾一指,兀自輕輕顫動。
風清揚藉以藏身的假山佔地不廣,一退之下身形便全暴露在封楚叔侄眼前。他暗中護在封楚身側五年有餘,被封楚發現卻還是頭一遭,一剎那不暇細想,只覺頗爲尷尬。封楚卻也在此時收了手,一雙亮極了的柳葉眼自風清揚周身上下來回打量,冷冷一笑。
封徵夷微微喘息,望了風清揚片刻,驀地似想起了什麼,動了動脣,卻沒有說話。
宮苑內氣氛一時頗爲詭異,三人相對而立,彷彿各自戒備,又彷彿相安無事。過得片刻,終於封楚開口道:“閣下好身手。三四年前,朕便覺得身邊該有閣下這麼一個人物。可閣下也着實厲害得緊,這些年無論朕如何留心,總是無法逼得閣下現身——方纔若不是閣下氣息稍有波動,閣下還要在朕這宮城裡藏上多久?”
風清揚搖了搖頭,道:“……我只爲等人,沒有……惡意。”
他許久不曾開口說話,此刻語音啞澀,便如燒灼一般。一句話出口,自己也覺得難聽至極,露出一絲苦笑,便閉了口。
封楚鼻中一哼,道:“等人?等什麼人?”沉吟片刻,又道:“朕沒見過你,你是誰的人?是……大哥的舊部麼?”
——他表面上放浪形骸,心內卻始終存有一線清明,料事奇準,雖與風清揚素未謀面,卻也大略知曉這人始終在暗處相助自己——然而風清揚的身份來歷匪夷所思,他卻仍是想得岔了。
風清揚苦笑道:“……我不是阿秦的部下。”心知這事未必解釋得明白,便又搖了搖頭。
他一句“阿秦”出口,封楚眉尖兒便不自禁的一跳,正要問:“你叫他什麼?”忽聽一直不曾開口的封徵夷低聲道:“你是先父的朋友,我記得你。”風清揚似是一震,默然不語。
封楚雙目微微眯起,道:“大哥的部下朋友朕都識得,朕沒見過你。”見風清揚神宇落寞,依舊不答,淡褐色的眼只是靜靜注視着起了火的碧霄殿,心底不知怎麼驟然煩躁起來,沉聲道:“你不回答,朕便逼不出麼!”並指成刀,斬向風清揚咽喉。
他出手快極,一雙手前一刻尚攏在袖中,霎時間便已獰着臉連攻三招,招招俱是煞手。風清揚微微搖頭,不願與他動手,右手連鞘攥住長劍,劍鞘輕點消去封楚來勢,飛身便退。他五年來參悟良多,此時武學修爲已較封楚爲高,一柄長劍連消帶打,封楚一時便攻不到他身前。
封徵夷叫道:“小叔叔,你別、你別胡鬧!”
封楚冷笑道:“什麼胡鬧!”身形圓轉,不知用了什麼身法,人已繞到風清揚身側,一匹大袖繃得筆直,袖底五指成爪強抓風清揚劍鞘,竟是要以硬碰硬奪下他手中長劍。風清揚神情一變,道:“小心!”手指略鬆覆上劍柄,“刷”的一聲輕響,長劍脫鞘而出。
其時他劍上已然佈滿了真氣,這一下長劍出鞘,卻將一個只剩下殘餘內力的劍鞘送到封楚手上,看似兇險,實際上卻是容讓。封楚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揮袖遠遠將劍鞘摔在一邊,喝道:“出全力!”驀然怔了一怔,停步道:“你這是……蒼神九天!你如何學會了蒼神九天!?”
他住手不攻,風清揚便也罷了手,低聲道:“你不必問。”封楚擰了擰眉,突然間像是想起了一件極可怕的事,厲聲喝道:“大哥是怎麼死的!我問你、大哥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因爲——”一個“你”字尚未出口,猛地丹田中一縷真氣走得岔了,舌根腥甜,腦海中天旋地轉,登時人事不知。
驅散了青鸞殿中的鶯鶯燕燕,偌大的長殿便霎時空曠下來,重帷低攏,煙走輕篆,玉鉤上半卷的珠簾散落,明黃的流蘇淺淺劃出窗底清風微涼的過痕。
封徵夷遣退了年邁躑躅的太醫與身後肅立的兩排內監,先將封楚冰冷的手臂掖進錦衾,才偏過頭對屏風道:“人都走了。”屏風後青衫一閃,風清揚繞了出來,輕聲問道:“怎麼,是受了內傷?”
封徵夷嘆了口氣,道:“是老毛病,他從前練功的時候出了岔子,一直沒好過——那年他閉關練功,還沒到出關的時辰,便聽到了先父去世的消息……這些事他沒怎麼跟我說過,但我猜得出。”勉強笑了一笑,從封楚牀邊站起身來。
風清揚靜了片刻,道:“……也是個傻孩子。”
封徵夷道:“脫身不得,只怕便是傻了。”黑眼仔仔細細看了風清揚半晌,如有所語,卻終是一笑,道:“天晚了。今夜求你多照顧他。”
風清揚一怔,道:“你不留下?”封徵夷搖頭道:“我還有事,今日小叔叔胡鬧了一天,又是燒了前太子的寢宮,又是和我動手,還鬧了……嘿,還鬧了刺客,怕是會謠言四起,總要有人把那些不安分的都壓下去——你是先父的朋友,我便喚你一聲‘叔父’。叔父,我早聽京中傳言,有一名絕世高手始終暗中護着小叔叔,卻是直到今日才見了你。眼下小叔叔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依舊還勞叔父費心了。”肅容向風清揚行了一禮,回眼一望封楚,輕手輕腳的轉身退了出去。
……也是個傻孩子。
山光忽西落,池月復東上。寢殿內不掌燭火,不多時便暗了下來。風清揚這一天也有些乏了,便坐在角門邊的一扇屏風後,眼看少年的皇帝閉着眼面色雪白,卻只有在這一刻斂卻了可堪傷人的鋒利棱角,露出些柔軟的、孩子似的本質。
簾外蟲鳴唧唧。
驀然有什麼似是一響,風清揚微微驚覺,這才發現自己已然伏在桌上睡了一陣,小軒窗外深藍的天幕月影婆娑,正不知是什麼時辰。
木頁開闔,又是“吱呀”一聲,這一下風清揚聽得分明,發出聲響的卻是皇帝牀邊的一排藥櫃,想必是封楚終於醒了,正在自己施藥調理。風清揚再不敢招惹這喜怒無常的皇帝,走到窗前正想穿窗離開,卻聽得極靜極靜的青鸞宮內,身後有人輕輕的一聲嘆息。
……全然陌生,卻又全然熟識。
只這麼一嘆,便僵死了風清揚滿身上下的骨節。
皇帝的牀前安安靜靜的立着一個男人,長髮凌亂,僕僕風塵,腰身柔韌,清瘦標直。一領塞外式樣的皮裘半束在男人腰間,被月光滾了銀邊,對襟大領半解,幾縷髮絲正滑下他修長優美的脖頸——殿內實在太暗,風清揚忽然竟看不清那男人的容顏,只是覺得亂髮之下他的目光漆黑如無星無月的子夜,一場溫柔蒼涼蘊藉,無邊無際。
回眸一顧,剎那間便圓滿了幾千年哭求渴盼的夢境。
彷彿是頸骨摩擦的“咯咯”聲響得可怕,男人一驚擡眼,黑眼望進風清揚眼眸的剎那,明月在天,滄浪沉浮,再不見煙水繁華。